从乱葬岗逃回拾遗斋的短短路程,像走过了一生。
小腿伤口崩裂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温热的血渗透了布条,黏腻腻地贴在皮肉上。视线依旧模糊,夜晚的街道在眼中扭曲成晃动的色块和阴影。怀里暗红木盒中的青铜影剪和铜钱紧贴着口,传来截然不同的触感——影剪冰凉沉静,铜钱温热稳定——却都无法驱散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和身后仿佛随时会追来的、无形的索命线。
好几次,在拐过巷口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一闪而过的银白丝线,但当我凝神去看,又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摇曳的阴影。是线徒在附近徘徊?还是过度紧张下的幻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尽快回到拾遗斋,处理伤口,理清头绪,然后面对即将到来的、账房的“第一件事”。
推开拾遗斋沉重的木门,熟悉的陈旧气息混合着灰尘和草药的味道涌来,竟让我有种虚脱般的安心感。我反手闩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混着泥污,狼狈不堪。
歇了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模糊的视野里散开,勉强照亮了柜台和桌椅的轮廓。我解开小腿上被血浸透的布条,伤口果然裂开了,皮肉外翻,虽然没伤到筋骨,但看起来也颇为狰狞。好在张遗安给的续断膏和地得到的陶瓶药膏都还剩下一些。
我咬咬牙,先拿出那撮特殊的、从影剪纸盒中得到的净尘砂,小心翼翼地在伤口周围撒上一点点。灰白色的细沙触碰到血迹和翻卷的皮肉,立刻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冒出几缕淡淡的黑气,伤口处残留的那种阴冷麻木感迅速消退。然后,我挖出续断膏,厚厚地敷在伤口上,清凉的药力渗透进去,疼痛立刻缓解了大半。最后用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处理完伤口,我才有空检查其他东西。
暗红木盒放在桌上。打开,那把生锈的青铜影剪安静地躺在里面,毫不起眼。我拿起它,入手依旧冰凉,那股“剪断”的无形锋芒感依然存在。右手掌心的“信”字印记微微发热,暗金色的剪刀纹路似乎与影剪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盒子角落里的那撮特殊净尘砂,我小心地倒在一个小瓷瓶里收好。张遗安说它能暂镇“信”字反噬,虽然不知道反噬具体指什么,但先留着总没错。
嘉庆通宝握在手心,温热的触感让人心安。铜钱表面那道暗金色的新刻痕,在油灯下泛着极淡的光。
最后,是张遗安的那张纸条。“三月内,寻得‘天机’真形”。三个月。三个月后,影散契消,线徒会以十倍之力追索。三个月,我还要应对账房每季一次的“事”,还要寻找母亲的下落,还要想办法解决陈家的旧债……
沉重的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口,让人喘不过气。
疲惫如同水,再次袭来。我强撑着,将影剪、铜钱、药膏、砂瓶都贴身收好,然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能睡,要思考,要理清线索……
但意识,还是不受控制地滑向黑暗。
……
眼前没有光,只有一片混沌的、由无数银白色光线交织而成的“网”。光线细密、坚韧、冰冷,闪烁着规则而诡异的光芒,层层叠叠,无边无际。
网的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蜷缩着。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头发凌乱。
是母亲。
她被这些银白色的光线紧紧缠绕、束缚,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蛾。光线勒进她的身体,留下深深的、发光的痕迹。她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想冲过去,想撕开那些光线,但身体动弹不得,喉咙也像是被什么堵住。
就在这时,母亲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艰难地、一点点转过头。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一双眼睛,透过层层光网的缝隙,望了过来。那双眼睛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丝……微弱的期盼。
她的嘴唇翕动,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看口型,是:
“剪断。”
剪断这些线。
剪断困住她的、光做的笼子。
……
“娘——!”
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额头上全是冷汗。铺子里一片昏暗,油灯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缕青烟。窗外,天光微亮,已是清晨。
梦中的景象历历在目。母亲被困在光之线组成的牢笼里。她让我“剪断”。
天机剪。只有真正的天机剪,才能剪断那种“线”。
三个月……我必须找到真正的天机剪。
就在这时,一阵规律的、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从铺子门外传来。
笃,笃,笃。
敲击木门的声响,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瞬间绷紧了身体,睡意全无。三天,这么快就到了?戴魂?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了一眼小腿伤口,还好,没有再次崩裂。我将短刀藏在袖中,左手握住铜钱,右手悄悄按在了怀里的影剪木盒上,然后才起身,走到门后。
“谁?”我问,声音有些沙哑。
门外静了一瞬,然后,那个平淡的、没有起伏的声音传来:
“账房,收事。”
果然是戴魂。他来了,来交付“第一件事”。
我拉开门闩,打开门。
戴魂站在门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裳,戴着斗笠,遮住大半张脸。晨光熹微,落在他身上,却照不出什么暖意,反而让那身灰衣显得更加陈旧冰冷。他肩上依旧搭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褡裢。
他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从褡裢里,取出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不是纸,不是契约,而是一个小小的、深褐色的桃木符。符上刻着简单的纹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城南,老戏台。”戴魂的声音平平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取回一件‘遗落’的戏服。戏服主人,柳如眉。落前带回,以此符为凭,置于戏服之上即可。”
老戏台?柳如眉的戏服?
我心中一惊。又是柳如眉!哑舍弄的债,不是用梳妆盒了结了吗?张遗安拿走了盒子,也接下了柳如眉的怨念。难道……还有未清的部分?
“柳如眉的债,不是了了吗?”我忍不住问。
戴魂抬起头,斗笠下的阴影里,那双灰褐色的眼睛看向我,瞳孔深处的银线缓缓流转:“哑舍弄的‘物债’,是了了。但‘情债’,未清。”他顿了顿,补充道,“戏服是‘情债’的凭。取回戏服,便是了却这段‘情债’的最后牵扯。于你,于她,都好。”
情债?柳如眉的情债?和谁?和那个负心人?还是……别的什么?
我没再追问。账房办事,不问因果,只问结果。这是规矩。
我接过那枚桃木符。入手微凉,带着木质的纹路。
“落前带回。”戴魂重复了一遍,然后,似乎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戏台有主,莫要惊扰。戏服在台上,不在台下。”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清晨空寂的街道,慢慢走远,很快消失在模糊的晨雾里。
我握着那枚微凉的桃木符,站在门口,看着戴魂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戏台有主?莫要惊扰?戏服在台上,不在台下?
这听起来,不像只是去拿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我关上门,回到铺子里。清晨的光线透过窗纸,勉强照亮室内。我将桃木符放在桌上,又拿出张遗安的那个石函。石函底部的符咒,自从昨夜在乱葬岗剧烈闪烁后,就恢复了平静,只是偶尔会微弱地脉动一下,仿佛沉睡的心脏。
但此刻,当我将桃木符靠近石函时,石函底部的符咒,忽然又亮了一下!
暗红色的光芒一闪而逝,符咒的线条快速扭动,再次凝结成几个字:
“老戏台,戏服,柳如眉,债未清。台上衣,台下魂。取衣莫看镜,落前必离。”
字迹显现,随即又黯淡下去。
张遗安……他果然知道。而且,给出了更明确的警告。
“台上衣,台下魂”——戏服在台上,但魂魄在台下?还是说,戏台之上是衣物,戏台之下才是本体?
“取衣莫看镜”——戏台上有镜子?不能看?
“落前必离”——和戴魂的要求一样,必须在落前离开。
看来,这趟老戏台之行,比预想的还要凶险。不只要取一件戏服,还可能牵扯到柳如眉残留的、未了的“情债”和魂魄,以及一个神秘的“戏台之主”。
我看了看窗外天色,时间还早,但必须尽快动身。城南老戏台距离不近,我的腿脚又不便,需要预留足够的时间。
我重新检查了身上的物品:短刀、铜钱、影剪木盒、特殊净尘砂小瓶、续断膏、桃木符。犹豫了一下,我将从地得来的、装着净尘砂的石函也小心包好,背在身上。张遗安的符咒还在上面,或许关键时刻有用。母亲的地图和天机剪线索纸条贴身藏好。
一切准备停当,我推门而出,朝着城南方向走去。
老戏台在城南的旧城区,靠近一片废弃的菜市,早已荒废多年。据说当年也曾红火过,后来出了几桩怪事,渐渐就没人敢去了,连带着那片区域都萧条下来。
我走得很慢,一是腿伤,二是警惕。虽然影剪暂时屏蔽了线徒的追踪,但难保没有其他东西。戴魂说的“戏台有主”,张遗安警告的“台下魂”,都表明那里不太平。
越往南走,街道两旁的房屋越显破败,行人越发稀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湿的霉味和尘土气。等走到那片废弃菜市附近时,几乎已经看不到人影,只有野猫野狗在断壁残垣间出没。
老戏台就在菜市尽头,一座孤零零的、由青石和木头搭建的台子,背靠着一堵高大的、画着褪色壁画的照壁。戏台顶上的飞檐翘角已经残缺,木头柱子漆皮剥落,露出里面黑褐色的木茬。台前原本应该有一片空地,供人看戏,如今也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戏台面向东方,此刻头渐高,阳光斜斜地照在戏台上,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荒败。戏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厚厚的积灰。台子两侧,各有一道挂着破旧布帘的“出将”、“入相”门,布帘早已看不出颜色,破损不堪,随风轻轻晃动,像垂死之人的衣袖。
戴魂说戏服在台上。张遗安说“台上衣”。
我站在戏台前,目光扫过空无一物的台面。没有戏服。
是藏在布帘后面?还是……在戏台下面?
我想起张遗安的警告:“台下魂”。戏台之下……
我绕到戏台侧面。戏台是架空的,下面用青石垒了基座,留出半人高的空间,黑洞洞的,堆着些破烂杂物,散发着更难闻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混合着陈旧灰尘的气息。
难道戏服在台子下面?
我犹豫了。戴魂说“戏服在台上,不在台下”。张遗安说“台上衣,台下魂”。一个说位置,一个说危险。但戏台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要么,戏服被藏在了某个隐秘的角落;要么,需要某种“条件”才会出现。
我看了看天色,头已经偏西。时间不多了。
一咬牙,我决定先上戏台看看。毕竟戴魂明确说了“在台上”。
戏台一侧有木质的台阶,年久失修,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我小心翼翼,忍着腿疼,一步步走上戏台。
台面上积了厚厚的灰,一脚踩上去就是一个清晰的脚印。灰尘在斜射的阳光中飞舞,泛着金色的光,却更显破败。我仔细搜寻着台面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掀开那破败的“出将”、“入相”门帘看了看后面——后面是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后台,同样空无一物,只有腐朽的木头和破烂的戏箱。
没有戏服。
难道在戏台下面?可戴魂为什么特意强调“在台上,不在台下”?是误导?还是另有深意?
我站在戏台中央,皱紧眉头。目光扫过台下荒芜的空地,扫过斑驳的照壁,扫过残破的飞檐……最后,落在了戏台正中央,那一面悬挂着的、巨大的铜镜上。
戏台正中,通常不会挂镜子。但这老戏台,偏偏在正对台下的位置,悬挂着一面直径足有半人高的巨大铜镜。镜子早已模糊不清,蒙着厚厚的铜锈和灰尘,只能勉强映出人影扭曲变形的轮廓。
“取衣莫看镜”。张遗安的警告在脑海中响起。
镜子……
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去看那铜镜。但眼角余光,却似乎瞥见,那模糊的镜面里,好像……不止我一个人影?
我心头一跳,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铜镜。
铜镜依旧模糊,映出我扭曲变形的影子,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戏台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
不,不对。
我缓缓移动视线,再次用眼角余光,极其小心地,瞥向铜镜。
这一次,我看得更清楚了。
在模糊的、扭曲的镜面边缘,在我身影的旁边,似乎……还有一个淡淡的、穿着戏服的身影轮廓!身影背对着我,似乎在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默默梳妆。
柳如眉?!
我头皮一阵发麻,猛地彻底转过身,正面面对铜镜,同时全身肌肉紧绷,右手按在了怀里的影剪木盒上。
镜中,我的身影清晰了,旁边那个穿着戏服的身影却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光影的错觉。
但我后背的冷汗告诉我,不是错觉。
戏服……在镜子里?
或者说,需要通过镜子,才能看到、接触到?
戴魂说“戏服在台上”。张遗安说“取衣莫看镜”。但如果戏服就在镜中,不看镜子,怎么取?
我盯着那面蒙尘的铜镜,脑中飞速转动。台上……镜子里……镜子在台上,所以,戏服也在“台上”?这是一种取巧的解释?
“莫看镜”,是不是意味着,不能直视镜子里的“东西”?或者,看镜子有别的危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头又西沉了一些。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必须做出决定。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向那面铜镜。在距离镜子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然后,我闭上眼睛,凭着记忆和感觉,伸出左手,朝着镜子所在的位置,虚虚一抓。
什么也没抓到。只有冰凉的空气。
我睁开眼,镜子还在那里,映出我困惑的脸。
不行。必须用“看”之外的方法。
我忽然想起掌心的“信”字印记。这东西似乎能让我“看见”一些常理看不见的东西。在乱葬岗,它让我看见了“影剪”。在这里,能不能让我不通过直视,就感知到镜中的戏服?
我尝试集中精神,将意念集中在右手掌心。掌心的“信”字印记微微发热,那暗金色的剪刀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传来微弱的、冰凉的悸动。
我再次闭上眼睛,但这次,不是完全黑暗。我“感觉”着掌心的印记,将那种微弱的感知力,如同触角般,延伸向面前的铜镜。
起初是一片混沌。然后,慢慢地,我“感觉”到了。镜子不再是一块冰冷的金属,而像是一层……薄薄的、颤动的“水面”。水面的另一边,是另一个颠倒的、朦胧的空间。
在那个空间里,戏台依旧是戏台,但更加……鲜活?不,不是鲜活,是充满了某种凝滞的、哀怨的“气息”。一个穿着鲜艳戏服的身影,背对着“水面”,坐在一张梳妆台前,对着一面模糊的镜子,缓缓梳头。
正是柳如眉!或者说,是她残留的、依附在戏服上的某种执念或魂魄!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窥探”,梳头的动作停了下来。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头。
即使隔着那层颤动的“水面”,即使我只是用掌心的印记“感知”而非直视,当“她”转头的刹那,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无尽哀怨和绝望的寒意,还是顺着那无形的感知,猛地刺入了我的脑海!
那不是画面,是直接灌入意识的感受——被烈火焚烧的剧痛,被背叛的怨恨,对戏台的眷恋,对那件未能穿上的嫁衣的执念,对负心人的诅咒……所有的情绪,混合着戏台上脂粉油彩的味道、火焰的焦臭、还有死亡冰冷的腥气,一股脑地冲了进来!
“啊!”我闷哼一声,踉跄后退,猛地切断掌心印记的感知,睁开眼睛,大口喘息,额头上冷汗涔涔。
好强的怨念!比之前在哑舍弄感应到的,还要浓烈、还要凝聚!这不仅仅是残留的怨念,这几乎是一缕完整的、被强烈执念束缚在此地的“魂”!
难怪张遗安说“债未清”,难怪戴魂要我来取戏服了却“情债”。这戏服,就是柳如眉这缕残魂的凭依,是她“情债”未了的核心!
而她刚才转头“看”向我的那一瞬,我清晰地“感知”到,她身上那件鲜艳的戏服,心口的位置,破了一个大洞,边缘焦黑。那不是被火烧的,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挖走的。
戏服是残缺的。缺了最重要的一块。
“台下魂”……“台上衣”……“取衣莫看镜”……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柳如眉的残魂在台下(镜中?),而真正的、完整的戏服,应该在台上。但我看到的戏服是残缺的。缺失的部分,可能才是关键,可能才是“情债”真正的凭据,或者……是被“台下魂”藏起来了?
落前必须离开。时间不多了。
我强忍着脑海中残余的冰冷和怨念带来的不适,再次看向那面铜镜。这次,我不再尝试用印记感知,而是从怀中,掏出了那枚桃木符。
戴魂说,以此符为凭,置于戏服之上即可。
桃木符……通常是镇魂、驱邪之物。用它来“取”一件附着残魂的戏服?
我盯着桃木符,又看向铜镜。或许,不需要直接触碰镜中的戏服,只需要将桃木符,以某种方式,送到“那个”戏服上?
如何送?
我目光扫过戏台,最后落在“出将”、“入相”门帘后面,那些堆积的破烂戏箱上。或许……
我走到后台,忍着刺鼻的霉味,在那些破烂戏箱里翻找。大部分箱子里都是腐朽的破烂,但终于,在一个角落的箱子里,我找到了一件东西——一件同样破烂、但勉强能看出是戏服下摆的红色布料,上面用金线绣着鸳鸯,但已经褪色脱线。
这不是柳如眉那件,但这应该是戏台上的东西。
我拿起这块破布,回到铜镜前。然后,我将桃木符,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这块破布上。
接着,我闭上眼睛,再次激发掌心的“信”字印记,但这次,不是去感知镜中,而是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连接”上——连接我手中的破布、桃木符,与镜中那件残缺的戏服。
“柳如眉,”我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戏台上显得格外清晰,“哑舍弄的物债已了。今,以账房之契,取你戏服,了却情债。尘归尘,土归土,执念该散了。”
话音落下,掌心的印记骤然发烫!暗金色的剪刀纹路仿佛燃烧起来!我手中的破布和其上的桃木符,无风自动,微微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面前的铜镜,镜面如同水波般剧烈荡漾起来!镜中,那个背对梳妆的戏服身影猛地站起,转过了身!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清晰得如同真人——惨白的脸,泣血的妆容,猩红的戏服,心口那个焦黑的大洞……她隔着荡漾的“水面”,死死地“盯”着我,眼中是滔天的怨毒和悲恸!
“还我……还我……我的……我的……”无声的嘶吼,直接在我脑海中炸响!
是缺失的部分!她要那个缺失的部分!
但戴魂没提,张遗安也没说。我只被要求取回戏服。
我咬牙,将全部意念灌注在掌心的印记上,低吼一声:“契成!衣来!”
“嗤啦——!”
仿佛布帛撕裂的声音。我手中的破布和桃木符骤然化为一道暗红色的流光,射入荡漾的铜镜镜面!
镜中的柳如眉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啸,身影猛地扑向那道流光!但流光速度极快,瞬间没入了她身上那件戏服心口的破洞之中!
嗡——!
铜镜发出低沉的嗡鸣,镜面剧烈波动,柳如眉的身影在波动中扭曲、变形,发出不甘的、充满怨恨的无声嘶喊。她身上那件猩红的戏服,心口破洞的位置,暗红色的流光闪烁、蔓延,仿佛在强行修补、凝聚。
几个呼吸之后,波动停止。
铜镜恢复了模糊和安静。
镜中,柳如眉的身影消失了。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完整的猩红戏服,静静漂浮在镜中的梳妆台上。戏服心口的位置,原本的破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暗红色丝线绣成的、复杂的符文图案,正是那枚桃木符所化。
而在我面前的戏台地面上,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件东西。
正是那件猩红的戏服。叠得整整齐齐,心口处,暗红色的符文微微闪烁,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不再有之前的怨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凝固了时光的哀伤。
成了。
我松了口气,这才感到一阵虚脱,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掌心的印记不再发烫,但传来阵阵酸麻。刚才那一下,似乎消耗很大。
我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件戏服。入手沉重,丝滑冰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脂粉香气和淡淡的焦糊味。心口那个暗红符文,摸上去有微微的凸起。
落之前,必须离开。
我将戏服小心包好,背在身上,不再看那面诡异的铜镜,转身,忍着腿疼,快步走下戏台。
就在我即将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后,那空荡荡的戏台上,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幽怨的叹息。
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又仿佛近在耳畔。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离开了这片荒草丛生的戏台空地。
走出很远,直到那破败的戏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我才敢稍微放慢脚步,回头望去。
夕阳的余晖,将老戏台的轮廓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那面铜镜,在夕阳下,反射着最后一点刺目的光。
然后,光芒隐去,戏台彻底沉入暮色之中。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但我背上那件沉重的、冰凉的戏服,和怀中微微发热的桃木符,提醒我,这不是梦。
账房的“第一件事”,完成了。
但柳如眉的“情债”,真的了吗?那心口缺失的、被桃木符强行补上的部分,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在落前,带着这件戏服,回到拾遗斋。
天色,正在迅速暗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