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文君
扫文推文 拯救书荒

第4章

伴随着碎石滚落的细响,在空旷的阴阳缝中荡开轻微的回音,如同某种古老钟表的倒计时。三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粗重渐缓的喘息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交织成劫后特有的、疲惫而警觉的静默。那静默里有太多未尽的疑问,但谁都没有力气在此刻提起。

远处那片光亮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不再是一个模糊的、令人心生怀疑的光晕,而是显露出一道倾斜向上的、略显狭窄的石阶出口。石阶粗糙,边缘长着湿滑的深绿色青苔,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微的水光。上方透下的天光混合着人间傍晚特有的、带着烟尘气的暖黄,与阴阳缝内终年不散的灰白阴冷形成刺目的对比,仿佛是两个世界正在那里被生硬地缝合。

随着靠近,属于“外面”的声音也如水般涌来——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像持续的低音背景,不知哪家窗户飘出的断续电视广告声带着夸张的语调,甚至还有小孩隐隐约约的嬉闹,那笑声清脆、无忧无虑。这些声音平凡、琐碎,甚至有些嘈杂,此刻听在何昊宸耳中,却如同世界上最动听的安魂曲,每一个音符都在将他从刚才那场非人噩梦的边缘,一寸一寸地拉回现实的地面。他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滚动,涩的喉咙里还残留着阴冷空气刮过的刺痛感。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那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空气充满腔——那是汽车尾气、远处餐馆油烟、湿泥土和城市生活混合的复杂气味——驱散肺腑间残留的阴冷与那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腐朽甜腻的血腥味。

然而,就在他的左脚鞋底即将踏上第一级向外伸展的石阶时,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如同冰凉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的后颈皮肤,激起一片微不可察的颤栗。

不是危险。至少不是刚才那种迫在眉睫、充满恶意的、欲置人于死地的危险。

更像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一种超越常理的、平静却无处不在的“目光”。那目光没有情绪,没有善恶,只是纯粹的“观察”,如同实验室里的研究员透过玻璃观察培养皿,又像苍穹之上的某物,偶然垂眸一瞥。

这感觉并非来自前方光明的出口,也非身后正在消散的灰雾与废墟。它仿佛来自更高处,或者更深处,来自这片空间“规则”本身的间隙,来自阴阳交叠的夹缝中某种更古老、更漠然的存在。何昊宸下意识地握紧了前的桃木牌,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木牌上的微光明灭依旧,维持着一种平稳的频率,并未示警。他侧目,用眼角的余光看向旁边的何灿洋。

何灿洋的步伐依旧稳定,脊背挺直,目光平视前方出口,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所觉,完全沉浸在即将离开此地的专注中。但何昊宸注意到,他扶着那柄狭长刀鞘的左手,拇指极其轻微地在刀镡(护手)上摩挲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小动作,快得像错觉,却是何灿洋陷入深度思考或感知到潜在威胁时的习惯性动作。只有极其熟悉他的人,才能在这样昏暗的光线和紧张的氛围里捕捉到。

李鹏飞走在稍后一点,正龇牙咧嘴地捂着口,低声咒骂着黑影留下的伤势,声音含糊地抱怨着功德点和医药费,看起来全副心神都在自身的痛楚上,对那无形的“注视”毫无感应。

是我太敏感了?精神过度紧绷后的幻觉?还是刚才过度催动桃木牌,导致某种灵觉被短暂放大,捕捉到了寻常状态下无法感知的“余波”?何昊宸暗暗想着,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询问硬生生压了下去。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离开这里,回到阳光之下,才是当务之急。他强迫自己抬脚,踏上了那长着青苔的石阶。

三人相继踏上石阶。石阶不长,只有十几级,却异常陡峭,表面湿滑,需要小心借力。向上攀爬时,身后阴阳缝中的景象迅速被收窄的视野切割、遮蔽。当他们终于踏上最后一级,迈出那个狭窄的出口时,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僻静无人的老旧小巷。

巷子很窄,仅容两三人并肩。两侧是斑驳的暗红色砖墙,砖缝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墙头爬满了冬季枯萎的藤蔓,虬结纠缠,像一道道涸的血脉。地面湿漉漉的,积着前两未的雨水,混杂着落叶和零散的垃圾——一个瘪掉的易拉罐,半张被浸透的旧报纸,几支烟头。空气中弥漫着城市角落特有的、湿的尘土味和淡淡的有机物腐败气味,与不远处飘来的生活气息微妙地交织。这里似乎是城市发展中被遗忘的角落,寂静得过分,与几步之遥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格格不入,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巷内巷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夕阳的余晖已经变得柔和,带着迟暮的暖意,斜斜地照进巷口,在地上拉出三人长长的、边缘模糊的、略显疲惫而变形的影子。当何昊宸的脚踏上巷子坚实的水泥地面时,他清晰地感觉到,周身那股一直萦绕不散、如同冰冷黏液般附着在皮肤上的、属于阴阳缝的阴冷和滞涩感,如同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人间傍晚微凉的、带着自由流动感的晚风,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仿佛脱离了某个沉重的、无形的力场,卸下了看不见的枷锁,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石阶尽头,那片灰蒙蒙的、不断翻涌的雾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坍缩,如同一个正在自行愈合的伤口,边缘向内卷曲、变淡。不过十几秒,那里便只剩下光秃秃的、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长着青苔的墙壁,再也看不出任何通往异度空间的痕迹。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极其淡薄的、混合了焦糊味与某种奇异草木香气的古怪气味,如同幻觉的余韵,才能证明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荒诞的梦境。

“……暂时安全了。”李鹏飞长舒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和生理性的疼痛抽气。他背靠着冰凉的砖墙,几乎是放任自己滑坐下去,彻底放弃了强撑的姿态,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伸直,形象全无。“他妈的,”他低声骂道,声音沙哑,“这趟差事真是亏到姥姥家了,功德点没赚几个,差点把命搭进去。医药费、法器损耗……妈的,亏大了。”他一边骂,一边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巡城令”。那块暗红色的木牌此刻光泽黯淡,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原本温润的表面变得晦涩,边缘甚至出现了几道细微的、如同瓷器开片般的裂痕,显然在之前的恶斗中受损不轻。他心疼地“啧”了一声,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才将其收回贴近心口的内袋。

何灿洋没有坐下,甚至没有靠墙。他站在巷子中央,身形挺拔如松,目光锐利而系统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两侧的墙壁顶端、巷子前后的拐角、地面水洼的倒影、空气中尘埃浮动的轨迹……他在确认没有残留的阴气节点、没有隐蔽的窥探符咒、没有不该存在的“目光”。他的姿态依然保持着战斗人员的警觉,但那种绷紧到极致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气息已经稍稍收敛。片刻后,他似乎确认了此地的“洁净”,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了绷紧的肩背线条,转向何昊宸。

“还能走吗?”他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甚至带着点例行公事的、克制性的关切,仿佛刚才在阴阳缝中并肩死战、刀光与符火交织的惊险,只是他常任务列表中司空见惯的一部分。

何昊宸点了点头,感觉麻木的四肢正在恢复知觉,酸软的肌肉里重新生出些许力气,但身心深处那种被抽空般的疲惫感依旧沉甸甸地压着。“还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涩,“就是有点脱力,休息一下就好。”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在何灿洋腰间的刀(刀鞘上沾着一点已经涸的、不起眼的暗色)、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以及那双深邃难明的眼睛之间来回扫视。无数问题——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镇灵司到底是什么?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那个黑影和阵法到底怎么回事?——如同沸腾的气泡堵在喉咙口,冲撞着,最后却只挤出一句相对安全、但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灿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只是普通的疑惑和劫后重逢的庆幸,掩去了底下翻涌的惊涛。

何灿洋沉默了几秒。巷子里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不规则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莫测,像是戴上了一副无形的面具。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将对话引向了他能控制的领域:“你们的案子,是‘书生周文轩误勾案’吧?”

何昊宸心中一震。他果然知道!而且不是模糊的知晓,是直接点出了准确的案件名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镇灵司对地府阴律司的案子也有关注?还是这个案子本身,就牵扯到了他们所说的“陈年旧案”?

“是……”何昊宸压下心惊,选择坦诚以获取更多信息,“崔判官让我协助核查,李鹏飞是派来帮我的助理。我们追查线索,怀疑可能是地府材料本身出了问题,才被引到了阴阳缝,结果遇到了那个……黑影和阵法。”他简要说明了过程,眼睛紧紧盯着何灿洋,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嗯。”何灿洋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我这边接到,”他措辞谨慎,用的是官方报告式的语言,“这片区域有异常的‘魇镇’波动和强烈的怨气凝聚迹象,可能与一桩陈年旧案有关,所以过来查看。”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何昊宸和李鹏飞,“不过看来,跟你们要查的周文轩误勾案可能……没有直接关联。”他的解释简洁,刻意避开了“镇灵司”的具体名号和自身的详细职务,但透露的“”、“异常波动”、“陈年旧案”这几个关键词,已经足够让何昊宸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何灿洋所在的机构,显然有一套独立于地府常规体系之外的监测和响应机制,他们关注的重点,似乎正是这类利用邪术阵法(魇镇)害人、制造大规模怨气、扰乱阴阳平衡的超自然案件。而“书生案”中柳青云死后异常强烈的怨气,以及那疑似针对他布置的“八锁困魂阵”,恰好触动了他们的警报系统。但这与我们要查的周文轩误勾案有什么关系呢?是真的系统错误问题还是有关联呢?

“那‘镇灵司’……”何昊宸忍不住开口,想追问这个神秘组织的性质、权限、与地府的关系,想了解何灿洋在其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昊宸,”何灿洋打断了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划清界限的意味,那语调让何昊宸想起小时候做错事时,对方偶尔会露出的那种“这事没得商量”的表情,只是如今更添了不容逾越的权威感。“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他的目光落在何昊宸前那枚重新隐没在衣领下的桃木牌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感叹,又似是忧虑,“这枚‘渡厄锁煞牌’选择了你,是机缘,但也意味着随之而来的责任和风险。它能护你,也可能为你招来不必要的目光。但主动卷入我们这边的‘常规事务’,对你这个刚入门……甚至还没正式经过地府体系入门洗礼的人来说,为时过早,也非明智之举。”

他的话,听起来既像是基于事实的客观保护,又像是隐含未明风险的严厉警告。何昊宸清晰地听出了其中刻意保持的疏离感。眼前的何灿洋,不再仅仅是他记忆中那个可以勾肩搭背、分享秘密、无话不说的发小,更是一个隶属于某个隐秘而强大机构、拥有另一重截然不同身份和必须遵守的严格规则的“专业人士”。这重身份,像一堵无形的高墙,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沟壑,将过往的亲密隔绝开来。

“今天的事情,包括我的出现,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何灿洋继续道,语气彻底转向公事公办,如同上级向下属下达指令,“阴阳缝的残迹和里面的‘锁魂玉’碎片,我们会处理净,不留隐患。书生案的线索,你们继续按照阴律司的正常流程追查即可,如果发现与‘魇镇’或异常怨气凝聚有明确关联的新证据,可以通过……安全渠道上报。”他没有说明是什么渠道,但显然存在某种联络方式。“至于这枚木牌……”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既然它已认你为主,就好好保管,尝试理解并善用其力。但务必记住,力量越大,觊觎的目光也可能越多。凡事谨慎,低调为上。”

说完,他似乎不打算再有任何多余的停留或寒暄,转向仍坐在地上的李鹏飞,微微颔首,称呼忽然变得正式而疏远:“李巡使,伤势如何?需要协助联系地府医官或安排临时落脚点吗?”

李鹏飞摆了摆手,一手撑地,有些费力地站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又吸了口凉气:“死不了,缓缓就行。多谢何……何先生援手。”他也换上了略显生疏和客套的称呼,显然清楚何灿洋的身份非同一般,且对方已经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自己也不便再表现得过于熟络。

何灿洋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道谢,也结束了这场短暂的交流。最后,他看了何昊宸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审视,有身为旧友却不得不保持距离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何昊宸此刻无法完全读懂的、深埋在平静表象下的沉重与隐忧。然后,他不再多言,脆利落地转身,迈步走向巷子另一头更加昏暗的拐角。他的脚步很轻,速度却很快,身影在斑驳的砖墙阴影中几次闪动,便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在这条湿的老巷中出现过,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极淡的、属于金属和冷冽气息的味道,也很快被晚风吹散。

巷子里,霎时间只剩下何昊宸和李鹏飞两人,以及随着时间推移而渐渐浓重、包裹而来的沉静暮色。远处城市的喧嚣被巷子的曲折结构过滤,变得朦胧而遥远,反而更衬出此地的寂静。

何昊宸站在原地,望着何灿洋消失的那个昏暗拐角,久久未动。手中的桃木牌贴着皮肤,传来恒定的、令人心安的温热,口那契约印记所在之处,也隐隐发烫,提醒着他所经历的一切真实不虚。朋友?陌生人?保护者?监视者?亦或是某种因职责而不得不保持距离的“相关方”?何灿洋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模糊而矛盾,过往二十多年的情谊与今这疏离克制的重逢交织在一起,让他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怅惘和迷茫。

李鹏飞一瘸一拐地挪过来,脏兮兮的手在何昊宸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打断了他的出神。李鹏飞的语气里带着难得的、不那么冲的、近乎真实的感慨:“别琢磨了,小子。镇灵司的人……都那样。神神秘秘,规矩多,嘴巴比河蚌还紧。他能赶过来救场,甭管是碰巧还是真有‘’,已经算是念着旧情了。更多的,别问,问就是‘为你好’、‘机密’、‘权限不足’。” 他撇撇嘴,显然对这套说辞并不完全买账,甚至有些习以为常的不以为然,但也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分量,无可奈何。

“旧情……”何昊宸低声重复这个词,舌尖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二十多年的情谊,在今之后,在彼此都踏入这个光怪陆离、充满规则与秘密的世界之后,是否还能纯粹如初?还是终将渐行渐远,变成通讯录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只在某些危机时刻,才会以这样一种突兀而克制的方式短暂交集?

他抬起头,越过低矮的、爬满枯藤的墙头,望向巷口外那片被城市灯火逐渐点亮的、泛着暗红与深蓝交织的夜空。阴阳缝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书生案最直接的线索(那枚作为阵眼的锁魂玉)也被何灿洋带走了,表面上看,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但何昊宸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再也无法回头。

镇灵司这个神秘组织的阴影,桃木牌背后所牵扯的更深远隐秘,何灿洋那双重身份带来的隔阂与疑窦,还有那个隐藏在书生案背后、能够布置下“八锁困魂阵”且疑似与地府内部问题有关的阴毒对手……所有这些线索、秘密和危险,如同一个个逐渐显现的漩涡,正在他周围缓缓成形、扩大,彼此勾连,形成一个巨大而复杂的迷局。而他已经身不由己地站在了漩涡边缘,手中的桃木牌,既是符,也是将他与这一切牢牢捆绑、无法卸下的无形枷锁。

“走吧,”李鹏飞的催促声将他拉回现实,声音里也透着浓浓的疲惫,“先离开这儿。这巷子阴气散尽了,但待久了也膈应。找个有热汤水的地方缓缓神,吃点东西,再商量下一步。案子……还没完呢。”

何昊宸深吸一口人间夜晚微凉的空气,点了点头。是的,还没完。他最后看了一眼何灿洋消失的方向,转身,与李鹏飞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却坚定地,向着巷口那片温暖的、嘈杂的、属于活人世界的灯火走去。身后的老巷,沉默地浸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仿佛一个刚刚闭合的伤口,暂时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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