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小时候的记忆，不是糖块的甜，也不是游戏的欢，而是老房子里永远散不去的火药味，是碗碟摔碎的脆响，是妈妈的哭骂和爸爸的怒吼，还有我攥紧衣角、止不住发抖的小手。家里一直很穷，穷到一件衣服缝了又补，穷到顿顿都是玉米饼配咸菜，可比穷更让人害怕的，是爸爸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的脾气，是饭桌上说掀就掀的桌子，是亲戚们各异的嘴脸。
最早的片段，大概是我六岁那年。那时候我们住的是土坯房，墙皮斑驳，屋顶漏雨，每逢下雨天，屋里要摆好几个盆接水。那天晚上，妈妈煮了一锅玉米糊糊，还有一碟腌萝卜，我们三个人围坐在矮桌旁吃饭，气氛压抑得像要下雨。爸爸扒了两口饭，突然把筷子一摔，声音像炸雷：“天天吃这个！你就不能想点办法？”
妈妈也火了，放下碗反驳：“我能有什么办法？你挣不到钱，家里米缸都快空了，我能让你饿肚子就不错了！”
“我挣不到钱？”爸爸猛地站起来，伸手就把桌子掀了。玉米糊糊洒了一地，瓷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腌萝卜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缩在墙角，双手捂住眼睛，只敢从指缝里看。妈妈扑上去和爸爸厮打，一边打一边哭骂：“你这个没本事的东西！在家里横算什么能耐！”
爸爸一把推开妈妈，妈妈摔倒在地上，头发散乱，哭得撕心裂肺。我哭着跑过去，拉着妈妈的衣角：“妈妈，别打了，爸爸妈妈不要吵架。”
妈妈抱住我，眼泪滴在我的头发上，冰凉冰凉的：“囡囡，你看看你爸爸，他就是个畜生！”
那天晚上，我和妈妈挤在冰冷的土炕上，妈妈哭了一夜，我也哭了一夜，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房子要塌了，压得我喘不过气。
从那以后，争吵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是因为钱，有时候是因为爸爸喝酒晚归，有时候甚至没有原因，只是爸爸看不顺眼妈妈的一个眼神、一句话。我渐渐摸清了爸爸的脾气，他喝酒后必定会吵架，所以每次他端起酒杯，我就开始紧张，吃饭的时候不敢说话，不敢夹菜，生怕成为他发泄的对象。
有一次，爸爸又喝醉了，回来就找妈妈的麻烦。妈妈这次没有和他吵，只是默默地收拾着家务，可爸爸不依不饶，追着妈妈骂：“你哑巴了？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心里恨我？”
妈妈终于忍不住了，积压已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她转过身，指着爸爸的鼻子，恶语相向：“我恨你？我当然恨你！有本事你再跑啊！不是会跑吗？当初跟着那个女人跑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这个家？现在好了，被人家骗了，钱也用光了，才想起回来！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你对得起我和孩子吗？”
我愣在原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那个女人”“跑了”“骗了钱”，这些词我似懂非懂，却知道是很不好的事情。我想起以前，爸爸确实消失过一段时间，妈妈那时候天天以泪洗面，奶奶天天来家里劝说。现在我才明白，原来爸爸是跟着别的女人跑了，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也带走了，后来被人家骗了，才灰溜溜地回来。
爸爸被妈妈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抬手就要打妈妈。我扑上去抱住爸爸的腿，哭着喊：“爸爸，别打妈妈，不要吵架，我求求你们了。”
爸爸的手停在半空中，看着我泪流满面的样子，最终还是放下了。他狠狠地踹了一脚门槛，骂了句“晦气”，然后摔门进了里屋，留下我和妈妈在原地。妈妈蹲下来，抱住我，哭声比刚才更伤心了：“囡囡，妈妈对不起你，让你跟着受委屈了。”
每次家里吵架，奶奶总会第一时间赶过来。她拄着拐杖，一摇一摆地走进来，先是叹气，然后拉着妈妈的手劝：“秀兰啊，男人嘛，哪有不犯错的？他知道回来就好，以后会改的。为了孩子，你就忍忍吧，别再吵了，家不像家的。”
奶奶一直重男轻女，平时很少对我笑，可在劝架的时候，总会提到“为了孩子”。我知道，她不是真的心疼我，只是觉得家不能散，她的儿子不能没有老婆。有时候，爸爸也会在奶奶的劝说下，暂时收敛脾气，可没过几天，又会故态复萌。
大伯和二伯也会来劝架。大伯是家里的老大，说话有点分量，他会拉着爸爸喝酒，劝爸爸：“兄弟，日子要好好过，别总是吵架，让外人看笑话。你一个大男人，要多担待点，好好挣钱养家。”
二伯话不多，每次来，只是坐在一旁抽烟，等爸妈吵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说：“别吵了，都冷静冷静，为了孩子。”
他们的劝说，就像往燃烧的火上浇了一点水，只能暂时压制，却浇不灭根本。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面子”，为了让这个家看起来完整，可没有人问过我，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完整”，而是一个没有争吵、安安静静的家。
和奶奶、大伯、二伯的“劝说”不同，大伯娘总是来看笑话的。每次家里吵架，她都会飞快地跑过来，站在门口，抱着胳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爸妈吵得面红耳赤，看我吓得瑟瑟发抖。等爸妈不吵了，她还会在背后和邻居说闲话：“陈家又吵架了，真是家门不幸，男人不正经，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好几次听到大伯娘和别人说这些话，心里又气又委屈，却不敢告诉妈妈，只能自己偷偷哭。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伯娘不能像奶奶、大伯那样劝劝架，反而要来看我们的笑话。
二伯娘则是另一副样子，冷眼旁观。她很少来家里，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吵得特别厉害的时候，才会跟着二伯来一趟。她总是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神冷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我们的争吵、我们的痛苦，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会劝说，也不会看笑话，只是像一个局外人，静静地看着，然后转身离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一次，家里吵得特别厉害，爸爸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砸了，妈妈哭得晕了过去。奶奶、大伯、二伯都来了，大伯娘也来了，站在门口看热闹，二伯娘则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我吓得一直哭，拉着大伯的衣角，求他：“大伯，你让我爸爸妈妈别吵了，我害怕。”
大伯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囡囡乖，别哭了，爸爸妈妈不吵了。”
可他的话刚说完，爸爸又和醒来的妈妈吵了起来。大伯娘在门口偷偷地笑，二伯娘依旧冷眼旁观。那一刻，我觉得特别无助，好像全世界都抛弃了我，没有人能救我，没有人能让这个家安静下来。
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穷，争吵也越来越频繁。我上小学的时候，穿的衣服都是捡邻居家姐姐的旧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同学们有时候会嘲笑我，说我是“小乞丐”。我听了，心里特别难过，却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默默地走开。
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要交五块钱的费用。我知道家里没有钱，可我真的想去春游，想和同学们一起去爬山、去看风景。我犹豫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对妈妈说了这件事。
妈妈正在缝补衣服，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囡囡，家里没有钱，下次再去吧。”
我哭着说：“妈妈，我想去，就这一次。”
爸爸刚好从外面回来，听到我们的对话，不耐烦地说：“想去就自己挣钱去！天天就知道花钱，家里哪有那么多钱给你挥霍！”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没有挥霍，我只是想去春游。”
“哭哭哭！就知道哭！”爸爸抬手就要打我，妈妈赶紧拦住他：“你别打孩子！她想去就去吧，我明天去娘家借点钱。”
爸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摔门进了屋。第二天，妈妈真的去娘家借了五块钱，给了我。春游那天，我特别开心，和同学们一起爬山、唱歌、做游戏，那是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可我心里也很清楚，这五块钱，是妈妈低声下气借来的，是家里好几天的生活费。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向家里提过任何要求。我知道，家里穷，爸妈的压力大，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内向，在学校里，我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不打闹，放学就赶紧回家，帮妈妈做家务，喂鸡、扫地、洗碗，尽量让自己变得“有用”，这样爸妈就不会再吵架了。
可我的努力，并没有换来想要的平静。爸妈的争吵依然在继续，甚至愈演愈烈。有一次，爸爸因为妈妈买了一斤肉，又吵了起来。妈妈说：“孩子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买点肉怎么了？”
爸爸说：“你就知道心疼孩子！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买肉！我看你就是败家娘们！”
妈妈也火了：“我败家？我为了这个家，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你呢？除了喝酒、吵架，你还会什么？当初跟着那个女人跑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家里？现在回来了，也不知道好好挣钱，就知道在家里横！”
“你还敢提那件事！”爸爸恼羞成怒，拿起桌上的碗，就朝妈妈砸了过去。碗没有砸中妈妈，砸在了墙上，碎成了一片一片。我吓得浑身发抖，哭着跑过去，挡在妈妈面前：“爸爸，别打妈妈，我再也不吃肉了，我以后什么都不吃了，你别吵架了。”
爸爸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可很快又被愤怒取代。他转身摔门而去，好几天都没有回来。妈妈抱着我，哭着说：“囡囡，对不起，是妈妈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活在恐惧和不安中。我害怕爸爸回来，又害怕爸爸不回来。我怕他回来后又和妈妈吵架，怕他不回来，妈妈会更伤心。我常常在夜里醒来，听着妈妈的哭声，心里一遍遍地想：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总是吵架？为什么我们家不能像别的家一样，安安静静、开开心心的？
我记得有一次，邻居家的小朋友来叫我一起玩跳皮筋。我正想答应，就听到屋里传来爸妈的争吵声。我立刻缩回了手，摇了摇头：“我不去了，我要在家帮妈妈做家务。”
小朋友不解地说：“你为什么总是不出来玩？你爸爸妈妈又吵架了吗？”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眼泪掉了下来。小朋友看到我哭了，也不敢再问，默默地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小朋友来叫我玩了。我知道，他们都怕我家里的争吵，都怕我的爸爸。
童年的记忆，像一堆破碎的瓷片，每一片都带着锋利的棱角，稍微触碰，就会让人疼痛不已。我记不清有多少次，爸妈在饭桌上掀桌子；记不清有多少次，妈妈哭着骂爸爸“跟着女人跑”；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哭着求他们不要吵架；也记不清奶奶、大伯、二伯劝了多少次，大伯娘看了多少次笑话，二伯娘冷眼旁观了多少次。
那些片段，零散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我记得妈妈哭红的眼睛，记得爸爸愤怒的表情，记得碎瓷片散落在地上的样子，记得自己缩在墙角发抖的感觉，记得大伯娘嘴角的笑意，记得二伯娘冷淡的眼神。
那时候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个安静的家，能让爸爸妈妈不吵架，能让我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开开心心地玩耍，不用担心下一秒会不会有碗碟摔碎的声音，不用担心爸爸会不会又发脾气。
可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直到我长大，离开家，那个充满争吵和恐惧的童年，依然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它让我变得敏感、自卑、害怕冲突，让我在后来的生活中，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别人，总是害怕被抛弃，总是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但我也知道，那些痛苦的经历，也让我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独立。我学会了在逆境中生存，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学会了在没有人保护的时候，给自己一个拥抱。
如今，我已经长大成人，可每当想起小时候的那些片段，心里依然会隐隐作痛。我知道，那些伤痛不会轻易消失，但它们也让我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更加明白平静和安宁的可贵。
我常常会想，如果小时候，爸妈不那么频繁地吵架，如果家里能稍微富裕一点，如果亲戚们能多一点真心的关心，少一点看笑话和冷眼旁观，我的童年会不会不一样？我会不会变得更开朗、更自信？
可人生没有如果。那些发生过的事情，那些受过的伤，都已经成为了我人生的一部分。它们塑造了现在的我，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我能做的，就是接纳过去，接纳自己，然后带着那些破碎的记忆，努力地、勇敢地生活下去，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而温暖的家。
童年的碎瓷片虽然锋利，但也教会了我如何在疼痛中成长。我相信，只要我不放弃自己，只要我心怀希望，就一定能走出过去的阴影，迎来属于自己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