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日,午时一刻。
紫金山的天空,在七只怀表同时震颤的瞬间,凝固了。
不是比喻。风停了,云滞了,连从树叶尖端将坠未坠的露珠,都悬在了半空。整个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胶片,只剩下祭坛上空那团暗红色的积云,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逆向旋转,像一只缓缓睁开的、布满血丝的巨大眼球。
张恩泽拔出三五斩邪剑。剑身出鞘的刹那,凝固的时空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风重新开始流动,却带着滚烫的硫磺气息;云继续翻涌,却泼洒下粘稠如血的暗红色光晕。整座山,活了,以一种病态而狂躁的方式活了。
他没有立刻冲向祭坛,而是先做了三件事。
第一,将金刚舍利按在眉心。舍利子触肤即融,化作一层温润的金光薄膜,覆盖全身——这是最后一道保险,能在他魂魄被抽出时,争取三息的时间。
第二,咬破舌尖,将一口饱含修为的精血喷在剑身上。混杂着暗红煞气的雷光轰然炸开,剑刃上的细小裂痕被强行弥合,整柄剑化作一道吞吐不定的紫红色光柱。
第三,他回头,看向欧阳文英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轮廓,但轮廓对他点了点头。
足够了。
张恩泽踏出第一步。脚下不再是泥土,而是泛起涟漪的、银灰色的镜面。以祭坛为中心,镜界正在疯狂侵蚀现实,所过之处,草木石化、山岩液化、空气凝固成透明的晶格。他每一步都踏碎镜面,裂纹如蛛网般蔓延,但更多的镜面在前方生成。
三百步的距离,此刻像三千里般漫长。
—
同一时刻,天枢位。
云鹤道人从溪涧中暴起,手中那台黄铜罗盘被他全力掷向松林。罗盘在空中解体,七颗玉珠、三根指针、无数齿轮和符箓碎片,化作一场覆盖方圆三十丈的金属风暴。
“周天星斗——碎!”
每一片碎片都拖曳着青白色的尾焰,精准命中林间那些扭曲的“相位折叠器”。镜面破碎的尖啸声中,隐藏的空间褶皱被暴力撕开,松林的景象像被揉皱的宣纸一样剧烈抖动,露出后方真实的景象——七名穿着白色狩衣的九菊神官,正围着一根三丈高的、刻满菊花纹的黑色钢桩结印。
他们脸上还残留着惊愕。
顾维钧就在等这一刻。他丢掉了特制的望远镜,从背包里拽出一根三尺长的铜管——那是他用报废的汽车排气管改造的“地脉震荡器”,里面塞满了混合朱砂、硝石和他自己推导出的“反相位能量粉末”的炸药。
他点燃引信,用尽全身力气将铜管掷向那根黑色钢桩。
“尝尝这个!科学驱魔!”
铜管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精准地插入钢桩与地面的缝隙。下一秒,爆炸发生了——不是火焰和冲击波,而是一圈无声扩散的、半透明的波纹。波纹所过之处,镜面物质如冰雪般消融,那根黑色钢桩剧烈震颤,表面的菊花纹路寸寸崩裂。
七名神官同时吐血,结印的手势溃散。
云鹤道人趁势冲入,手中算盘已重新拼接,化作一柄四尺长的铜尺。尺身刻满河图洛书,挥动时带起玄奥的轨迹,每一下都精准敲在神官的檀中穴上——不是杀人,是封窍,强行截断他们与镜界的联系。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到第六个时,云鹤道人眼角余光瞥见顾维钧倒在了地上。年轻助教的胸口插着一片锋利的镜片,是钢桩崩裂时溅射的。他手里还死死攥着笔记本,血浸透了那些复杂的公式。
云鹤道人手一顿。
第七名神官抓住这一瞬的空隙,狞笑着将一枚菊花纹铜钉拍向自己额头——他要自毁魂魄,将污染彻底注入地脉。
来不及了。
云鹤道人叹了口气。他做了一个顾维钧永远无法理解,但所有修道人都懂的动作——他将手中的铜尺,插进了自己的丹田。
不是自杀。是以身为阵眼,以毕生修为为燃料,强行发动算盘中蕴含的最后一道阵法:
“归藏易·天地同寿。”
铜尺亮起刺目的白光。光芒吞没了第七名神官,吞没了崩裂的钢桩,也吞没了云鹤道人和顾维钧的尸体。白光持续了三息,然后骤然收缩,化作一个极小的点,消失不见。
连同那片区域所有的镜界污染、阵法残留、乃至存在过的痕迹,一起被从这个时空抹除了。
天枢位,净空。
代价:上海仙学院院长云鹤道人、物理助教顾维钧,身魂俱灭,不入轮回。
—
同一时刻,天璇位。
二十七具倒栽的镜傀,在怀表震颤的同时,破土而出。
它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头颅还埋在土里,身体却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以手代足,倒立着“站”了起来。胸口裸露的皮肤上,菊花纹绽放,喷吐出粘稠的黑色煞气,在空中交织成一张覆盖整个林地的煞网。
欧阳文英(或者说,戴着无相面的那个轮廓)动了。
她没有攻击镜傀,而是扑向了镜傀环绕的中心——那里地面微微隆起,是“养煞桩”的阵眼。短剑脱手飞出,剑尖点地,剑身没入泥土三寸。她双手结印,以剑为引,全力催动青城派秘传的“地缚灵阵”。
地面剧烈震动。以短剑为中心,无数道青色的根须状光脉破土而出,如活物般缠向那些镜傀的双腿(或者说,是倒立状态下的手臂)。光脉所过之处,煞气被强行吸收、转化,镜傀的动作骤然迟滞。
湘西赶尸匠老邢就在等这个机会。
他没有摇铃,而是从腰间解下那串特制的铜铃,猛地砸在地上。铜铃碎裂,里面封印的二十七道百年老尸的残魂呼啸而出——那是他们赶尸一脉代代相传的“护法灵”,平日温养在铃中,关键时刻可驱策御敌,但每用一次,残魂就会消散一部分。
老邢咬破十指,以血为引,嘶声吼道:
“尘归尘,土归土——诸位老伙计,送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最后一程!”
二十七道残魂扑向二十七具镜傀。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无声的渗透与湮灭。残魂钻入镜傀体内,与其中的污染魂魄同归于尽。一具具镜傀僵直,然后像被抽掉骨头的皮囊,软倒在地,迅速腐烂成黑色的脓水。
但老邢也跪下了。铜铃碎裂的反噬,加上精血耗尽,他的脸色灰败如死尸,气息微弱得只剩游丝。
欧阳文英的阵法还在运转。她感觉到脸上那层面具正在融化,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融化,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她的五官、她的气息、她作为“欧阳文英”的存在特征,正在被面具同化。当面具彻底融进皮肤时,世界上将不再有欧阳文英,只剩下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身份、也没有未来的“无相者”。
她不在乎了。
阵法的青光越来越盛,开始反向侵蚀地底的养煞桩核心。她能感觉到,那核心深处,有一面小小的铜镜正在龟裂。
还差一点。
她看向倒地不起的老邢,又看向祭坛方向。然后,她做出了和云鹤道人一样的选择。
青城派秘法·魂燃丹鼎。
以自身魂魄为薪柴,点燃丹田丹火,换取三倍的力量爆发——当丹火燃尽之时,便是魂飞魄散之刻。
欧阳文英(或者说,那个即将消失的轮廓)的体内,亮起了青白色的光。光芒透体而出,将她映照得如同一尊即将碎裂的玉像。所有的光,所有的力,所有的存在,都灌注进地底的短剑之中。
“破!”
一声清叱。
地面炸开。养煞桩的核心,连同那面铜镜,被青光彻底湮灭。
天璇位,净空。
代价:湘西赶尸匠老邢修为尽废,命悬一线;青城派真传欧阳文英发动禁术,魂魄燃尽,肉身虽存,灵智已失。
无相面从她脸上脱落,掉在地上,依旧空白。而面具下的脸,眉眼依旧,却只剩下空洞的茫然,仿佛初生的婴儿,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
同一时刻,玉衡位。
铁冠僧从昏迷中醒来时,玉化的左手已经彻底变成了污浊的漆黑色,并且蔓延到了手肘。掌心的镜毒像有生命般蠕动,试图沿着经脉侵入心脉。
他看见了远处天枢位和天璇位先后爆发又寂灭的白光与青光。他知道,那是同道在用命开路。
该他了。
铁冠僧艰难地坐直身体,将那只漆黑的左手按在身下的岩石上。他不再压制镜毒,反而运转五台山秘传的“舍身饲魔”心法,主动引导镜毒加速扩散。
黑色的纹路如藤蔓般从掌心窜出,爬上岩石,钻进地缝,疯狂地向地底深处、向玉衡位的节点核心蔓延。镜毒的本质是污染,是侵蚀,是扭曲。铁冠僧要做的,就是让它去污染、去侵蚀、去扭曲——九菊一派布置的节点核心。
以毒攻毒。
剧痛已经超越了人类能承受的极限。铁冠僧感觉自己的左半身正在被无数面镜子从内部割裂、翻转、重组。他的视野开始分裂,看见无数个重叠的、倒置的、破碎的世界。耳中充斥着镜子碎裂的尖啸和鸠山四郎若有若无的冷笑。
但他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一个僧人,用最污秽的毒,去行最慈悲的事。
当镜毒彻底接管了他的左半身,并即将侵入心脏时,铁冠僧用尽最后的力气,右手结印,点在眉心。
五台山禁术·涅槃火。
不是凤凰浴火重生的那种涅槃。是佛经中记载的,焚烧一切污秽、罪业、执着,最终连“焚烧”这个概念本身也一并焚尽的终极之火。
金色的火焰,从他的眉心燃起。火焰没有温度,却散发着净化万物的神圣气息。火焰顺着镜毒蔓延的路径,反向烧了回去——烧过手臂,烧过岩石,烧进地脉,一路烧向玉衡位的节点核心。
火焰所过之处,镜毒如冰雪消融。但铁冠僧的肉身和魂魄,也在火焰中一同净化、消散。
在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火焰点燃了地底深处那面巨大的菊花纹铜镜。镜面在金色火焰中扭曲、融化。
也看见了自己的师父,在五台山的雪松下,对他颔首微笑。
玉衡位,净空。
代价:五台山苦行僧铁冠,身魂俱焚于涅槃火中,唯有那串十二因缘珠,在灰烬中熠熠生辉。
—
同一时刻,开阳位、天权位、天玑位。
战斗同样惨烈。
开阳位的胡三太奶,以自身百年道行为祭,请来胡家堂口三位千年狐仙的法身降临。三只巨大的狐影与九菊一派驯养的式神“八岐镜蛇”厮杀,最终狐仙法身溃散,八岐镜蛇被撕成碎片,但溢散的镜毒污染了方圆百丈的地脉,胡三太奶遭重创,三只护法灵狐两死一残。
天权位的白云观与茅山派联军,以三十六张“上清伏魔雷符”结成雷狱大阵,硬生生劈碎了节点核心,但主持阵法的七名道士被反噬的雷火吞没,尸骨无存。
天玑位的少林寺僧众与出马仙弟子,遭遇了九菊一派埋伏的“镜影军团”——完全由镜界能量构成的士兵。慧明老僧率十八罗汉结“金刚伏魔圈”死战,最终伏魔圈破,十八罗汉九死九重伤,慧明老僧自碎舍利子,与镜影军团统帅同归于尽。出马仙弟子死伤过半,召请的地仙精怪溃散逃逸。
—
午时二刻,七处节点,六处净空。
代价是:云鹤、顾维钧、铁冠僧身死道消;欧阳文英灵智湮灭;胡三太奶重伤濒死;白云观、茅山派、少林寺、出马仙精锐尽丧。
紫金山在哀鸣。不是山体的声音,是地脉龙气被强行净化、又被镜界污染反复侵蚀后发出的、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悲鸣。
整座南京城的人都看见了异象:紫金山上空,赤、青、白、金、黑等各色光芒交替爆发又寂灭,随后是持续的低沉轰鸣,仿佛大地深处有巨龙在翻滚挣扎。天空的暗红色积云越来越厚,开始向城市方向缓缓压来,云层中不时闪过镜子碎裂般的诡异闪电。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
午时二刻半。摇光位,主祭坛前。
张恩泽终于踏碎了最后一片镜面,站在了祭坛之下。
他浑身浴血,有自己的,也有沿途斩杀的九菊守卫的。兵主纹的疤痕已经红得发亮,像要裂开,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滚烫的、混合着煞气与雷法的力量,支撑着他濒临崩溃的身体。
祭坛高达九丈,通体由一种非金非玉的黑色材质构筑,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扭曲的天空和地面上渺小的他。坛分三层,每一层的边缘都插着八面巨大的菊花纹铜镜,共计二十四面,镜面全部对准坛顶。
坛顶,鸠山四郎站在那里。
他的形态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身高接近一丈,皮肤完全镜面化,在暗红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背后七条镜片触手舒展开来,每一条都有五丈长,末端的铜镜里映照着不同地狱般的景象。额头那道竖缝彻底裂开,里面不是眼睛,而是一个缓缓旋转的、微型的水银漩涡,漩涡深处,隐约可见三条被黑色锁链捆缚的龙形虚影——正是华夏三大干龙的龙脉精魄投影。
他俯视着张恩泽,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是成千上万声音的叠加:
“张恩泽,你看到了吗?你的同道,正在一个个死去。他们的牺牲,改变不了任何事。”
“天枢位,云鹤老道和那个玩科学的小子,没了。”
“天璇位,青城派的女娃烧掉了自己的魂魄,现在只是个空壳;湘西赶尸匠也废了。”
“玉衡位,那个五台山的秃驴,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
“还有开阳、天权、天玑……你们所谓的联盟,所谓的传承,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鸠山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陶醉的悲悯:
“何必呢?加入我吧。我可以保留你的意识,让你成为新龙脉的‘守护灵’,享受永恒的生命和无上的权柄。你可以看着这片土地,在我的规划下,走向更伟大的繁荣——属于大日本帝国,也属于镜界永恒秩序的繁荣。”
张恩泽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举起手中的剑。剑身上的紫红色雷光与坛顶的暗红天光对峙,像黑夜中最后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他数着心跳。
怀表已经失效,但他自己的身体,就是最精准的计时器。根据顾维钧的计算,反向力场只能维持三分钟。而从总攻发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分半钟。
还剩一分半钟。
要在这段时间里,冲上九丈祭坛,突破二十四面铜镜和七条镜触手的封锁,斩杀已经半神化的鸠山四郎,毁掉他额间那个囚禁龙脉精魄的水银旋涡。
不可能的任务。
但张恩泽笑了。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龙虎山的藏经阁里,偷看师父年轻时写的一本笔记。笔记的最后一页,字迹潦草,像是醉酒后写下的: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
不是因为有胜算。
而是因为,那是道。”
原来师父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傻。
挺好。
张恩泽深吸一口气。胸口兵主纹的疤痕,裂开了。不是皮肤开裂,而是某种更本质的界限被打破。积蓄了千百年的战场煞气、杀意、不甘,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冲入他的经脉,与天师府的正统雷法剧烈冲突、碰撞、融合。
他的眼睛,一只瞳孔变成暗红色,燃烧着兵主的杀伐之火;另一只瞳孔变成深紫色,流淌着天师雷法的煌煌天威。
身体表面,皮肤寸寸龟裂,露出下面闪烁着雷光与血光的新生的肌体。那不是人的身体,更像是某种古老图腾的具象化。
他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存在,都灌注进下一剑,也是最后一剑。
然后,踏地,冲天而起。
“鸠山——”
剑光,撕裂了暗红色的天穹。
最后的一分半钟,开始倒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