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多言,从贴身内袋中取出一枚不过寸许长短、色泽暗沉的小巧竹哨。
那竹哨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老旧。
只见他将竹哨凑到唇边,运起那仅存的一丝微弱内力,吹出了一串极其复杂、高低错落、时而短促如急雨、时而悠长如叹息的音调。
那声音完美地模仿了夜莺求偶与示警混合的啼鸣,在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分响起,虽不突兀,却蕴含着独特的韵律。
不过片刻,一只通体灰羽、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宝石的信鸽,便如同暗夜中的精灵般,悄无声息地从破窗缝隙中钻入,精准地落在萧景明未受伤的右肩之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颈侧。
萧景明动作熟练地从另一处隐秘的内袋中取出一枚比米粒还细小的蜡丸,指尖微动,将其塞入鸽子腿上那个与羽毛颜色融为一体、极难察觉的微型信筒内。
“去‘老地方’,急。”他对着鸽子低语一声。
那灰鸽极通人性,闻言立刻振翅,如同一道灰色闪电,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外渐明的天色中,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跟我来,”萧景明转向沈禾苗,因失血而干燥起皮的嘴唇紧抿着,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巡防营中有他们的人,甚至可能层级不低。我们之前认为安全的地方,此刻恐怕都已不再安全。我知道另一处备用据点,希望能撑到援兵到来。”
沈禾苗点头,迅速背好自己的行囊,上前搀扶住他。
手掌接触到他臂膀的瞬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了过来,体温也偏低,显然其虚弱程度远超他表现出来的样子。
两人如同暗夜中相互依偎的旅人,悄无声息地融入还未完全苏醒的街巷阴影之中。
萧景明虽然重伤虚弱,步伐踉跄,但对这青州府西城复杂如迷宫般的地形却熟悉得令人惊讶。
他总能在那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抵达的前一瞬,带着沈禾苗拐入另一条狭窄的岔路,或是藏身于某处废弃庭院的断垣残壁之后。
沈禾苗注意到,他的步法颇为奇特,看似虚浮不稳,实则每一步都落在青石板路的缝隙或是松动的石块边缘,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声响。
这种近乎本能的隐匿技巧,绝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也绝非一个养尊处优的普通皇子所能掌握。
他这“七皇子”的身份之下,显然隐藏着更多她不了解的秘密与经历。
在一条堆满破烂箩筐和废弃家具、看似毫无出路的死胡同尽头,萧景明停下脚步。
他示意沈禾苗稍等,自己则靠在潮湿的墙壁上喘息片刻,然后伸出未受伤的右手,在斑驳剥落的墙面上几处看似寻常的凹凸处,以一种独特的节奏和顺序或轻或重地按动。
“咔哒。”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紧接着,一块与周围墙体颜色、质感几乎完全一致的“墙面”,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暗入口,一股带着泥土和陈旧气息的凉风从洞中涌出。
“进去,快。”萧景明低声道,声音因急促而带着喘息。
沈禾苗不再犹豫,率先弯腰进入。
萧景明紧随其后,在他完全进入的瞬间,那暗门又悄无声息地合拢,严丝合缝,从外面再看不出任何异样。
门内是一条陡峭向下的石阶,仅容一人通行。
向下走了约莫十余级,眼前豁然开朗,是一间大约方丈的地下密室。
墙壁上镶嵌着的某种萤石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冷光,照亮了室内简单的陈设:一张石床,一套粗糙的木桌椅,一个储水的大瓮和一些密封的干粮。
空气虽然带着地下的阴凉,却并不浑浊,显然有隐秘的通风口。
两人刚在石床上坐下,还未来得及喘匀气息,上方的石阶处便传来了极其轻微、若非凝神细听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
萧景明眼神一凝,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相貌普通得扔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的中年男子,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密室入口。
他见到萧景明那毫无血色的脸和虚弱倚靠的姿态,古井无波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骇然与焦急,立刻单膝跪地:
“殿下!您这是…”
“无碍,暂时死不了。”萧景明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霆,这位是沈禾苗沈大夫,我的救命恩人。”他转向沈禾苗,“这是赵霆,我最为信任的护卫统领。”
赵霆立刻转向沈禾苗,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礼:“赵霆代……谢过沈大夫救命之恩!”他语气诚恳,但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在沈禾苗身上迅速扫过,带着职业性的审视,也带着些真切的感激。
“赵统领不必多礼,分内之事。”沈禾苗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大礼,语气不卑不亢。
萧景明在沈禾苗的搀扶下,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这才沉声问道:“外面情况如何?”
赵霆神色凝重,语速快而清晰:“殿下,您昨夜闯入养济院后不久,州府便突然发布了最高级别的戒严令,以搜捕流窜至此的江洋大盗为名,实行全城宵禁。
巡防营倾巢而出,由副将马逵亲自带队,正在进行地毯式搜查,挨家挨户,不留死角。动静非常大,几乎是掘地三尺的架势。”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另外,据我们安排在府衙的眼线回报,陆知府今晨天未亮时,便紧急递了告病的折子,闭门谢客,连例行的早衙都称病未去,府衙一应事务暂由同知代理。”
萧景明与沈禾苗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
陆知府这突如其来的“病”,时机太过巧合,与其说是病了,不如说是躲了,或者说,是怕了。
“看来,我们昨夜不仅是捅了马蜂窝,”萧景明冷笑一声,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简直是直接捅到了蜂王的老巢。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了。”他看向赵霆,眼神锐利,“赵霆,交给你一个紧要任务,想办法查一查养济院中那口被巨石封死的古井,我要知道那下面到底藏着什么。记住,宁可一无所获,也绝不能打草惊蛇。”
“古井?”赵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多问。
“那位被当做‘母体’的老者,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反复说着‘水井下’三字。”沈禾苗出声解释道,语气沉凝,“我们怀疑,那井中可能藏着红莲府更大的秘密,或许是莲毒的源头,或许是其他关键之物。”
赵霆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抱拳领命:“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人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说完,他对萧景明行了一礼,又对沈禾苗点了点头,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密室。
密室里再次只剩下两人。
萤石冰冷的光辉洒在彼此脸上,映出不同的心事。
沈禾苗示意萧景明伸出手,再次为他诊脉,指下的脉搏依旧虚弱,但比起刚才已经平稳有力了些许,那圈淡金色的纹路在他运息时,似乎也随之微微发热。
“你后悔吗?”萧景明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目光没有看沈禾苗,而是落在跳跃的、由萤石模拟出的微弱“光晕”上,声音低沉,“卷入这等旋涡之中。你现在应该看得更清楚了,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诡异难解的莲毒,还有盘踞在青州府阴影里,势力盘根错节、手段狠辣的庞然大物。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也更危险。”
沈禾苗正在斟酌下一剂药方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迎着他的目光,清澈的眼眸中带着探究:“你身为天潢贵胄,七皇子之尊,待在安全的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为何非要亲身涉险,来到这危机四伏之地?派遣麾下的能臣干将、大内高手来查办此案,岂不是更稳妥、更符合你的身份?”
萧景明沉默了片刻,密室里只能听到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当他再次开口时,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责任感:“正因为是皇子,享受着万民供奉,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子民受苦受难而无所作为。
幼时在宫中读书,太傅便常引用古训,‘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又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万里江山…是萧氏的江山,但归根结底,是天下人的江山。若连皇子都贪生怕死,不敢为民请命,置身事外,又有何人敢为?何人愿为?”
他转过头,看向沈禾苗,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审视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闪烁着一种名为“信念”的光芒:“况且,此案牵连甚广,背后可能直指朝中某些位高权重之人,甚至可能与…宫廷内部有所牵扯。派他人来,我无法完全放心,也恐打草惊蛇。有些险,必须亲自冒;有些路,必须亲自走。”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禾苗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她原以为皇室子弟皆是锦衣玉食、不识人间疾苦,终日沉溺于权势倾轧,却不想眼前这位,竟有这般见识、担当与胸怀。
她行医济世,救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而他此刻所图,救的却是一方百姓,乃至天下的“病”。
“道不同,亦可相为谋。”她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习医问道,为的是治病救人,见不得众生受苦。莲毒凶残,戕害人命,扭曲人心,既然让我沈禾苗遇上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畏缩不前的道理。在我的字典里,没有‘后悔’二字。”
萧景明看着她眼中那纯粹而坚定的光芒,心中某处坚硬的东西仿佛被轻轻触动。
他自幼生长在波谲云诡的深宫,见惯了虚与委蛇、明哲保身与笑里藏刀,像沈禾苗这般心性质朴、目标纯粹、意志坚韧的女子,实属凤毛麟角。
她不畏他的身份,不图他的权势,甚至在生死关头,选择的是与他并肩而非弃他而去。
“那接下来,沈大夫有何高见?”他不自觉地用上了请教的口吻,带着真正的尊重。
沈禾苗收敛心神,沉吟道:“当务之急,是等赵统领带回关于古井的消息。若那井下真如我们所料,藏有红莲府的核心秘密,那么再探养济院,恐怕势在必行。不过在此之前,”她的目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你必须尽快恢复一定的行动力。我再为你行一次针,辅以药物,固本培元,激发你自身气血,这比任何外物都更重要。”
萧景明依言伸出手臂,十分配合。
沈禾苗再次取出银针,屏息凝神。
这一次,她更加小心地引动识海中尚在恢复的青藤之力,那微弱的碧光只在她指尖与针尖方寸之间流转,凝而不散,显示出她对这股力量日益精妙的掌控。
针尖依次刺入他手臂、肩颈的数处要穴。
萧景明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和却持续不断的暖流,随着银针的捻动,缓缓融入他近乎枯竭的经脉与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那种极致的虚弱和冰冷感被一点点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弱的、但确实在滋生的力气。
他臂上那圈淡金色的纹路,在这股蕴含着生机的暖流经过时,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温热了一些,与他自身的血脉共鸣也愈发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