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犀的震撼尚未完全从众人心头褪去,新任“云翳商会”的骨们,怀着混杂着敬畏、激动与几分忐忑的心情,跟随黑袍银面的会主、副会主宋长安,以及面色沉静无波的无量长老,走向山谷深处依山而建的主殿。
外围会众的居所确实简陋,多是木棚石屋,显得寒酸。但这主殿却不同,虽因年久失修而略显斑驳,但规模颇大,以粗大的原木和厚重的青石垒砌而成,飞檐斗拱依稀可见当年太阴会鼎盛时的几分气派。殿内空间开阔,粗粝的石柱支撑着高顶,正面墙壁上模糊的壁画描绘着些古老的祭祀或征战场景,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陈腐的松脂气味。
大殿上首,并排放置着三把宽大的、铺着陈旧兽皮的木椅。中间那把最为宽厚,椅背雕刻着已模糊的云纹,自然是会主之位。其右手边紧邻着一把稍小、但同样结实的椅子,这是副会主宋长安的位置。左手边,相隔约莫一人距离,另设一椅,形制与副主位相当,但位置略偏,这便是为新任长老无量准备的。
阿糜在宋长安的虚扶下,步履沉稳地走向中间主位,安然落座,黑袍垂落,银质面具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与沉静的唇,不言不动,自有威仪。宋长安随后在她右手边坐下,身姿挺拔。无量则默然走到左侧椅上坐下,双手拢在袖中,捻动着念珠,眼帘微垂。
下方,十几位太阴会原有的头目——护军、领军、校尉、账房、采买等,按往粗略的尊卑站定,齐齐躬身行礼:“拜见会主!拜见副会主!拜见长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诸位兄弟免礼。”宋长安代阿糜开口,声音清晰平和。他目光缓缓扫过下面这些面孔,大多三四十岁年纪,面容沧桑,眼神里带着长期困顿下的精明、谨慎,以及对刚刚发生的“神迹”残留的惊悸与好奇。这些都是太阴会目前还能运转的骨,也是无量经营多年的班底。
“今会主回归,神犀显圣,我云翳商会重定名号,可谓新始。”宋长安不疾不徐地说道,“然,百废待兴,人心虽可用,基却尚薄。我与会长、长老商议之后,决定对会中职务略作调整,以适应后发展。”
他顿了顿,确保所有人都听清了:“首要便是‘统军’一职。原统军是无量长老,但是如今长老荣升,职责更专,且商会后扩张,需更多得力人手统管会众、护卫商路。故,统军之位,暂设两名,比之之前扩展一位。”
此言一出,下面几位原本可能指望接替统军之位的小头目,眼神都微微闪动。
“不过,”宋长安话锋一转,脸上露出诚恳之色,“我与会长初来乍到,对诸位兄弟的能力、秉性、功劳,皆不甚了解。贸然指定,恐难服众,亦有失公允。因此,这新任统军的人选……”他侧身,向左手边的无量长老微微颔首,语气十分尊重,“还需劳烦长老,从您熟悉的弟兄中,推荐一位德才兼备、堪当大任者,暂且代领全部统军职权。待后商会事务展开,哪位兄弟立下实实在在的功劳,再行擢升另一位统军。如此,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手可谓高明。既当着所有骨的面,显示了对元老无量的尊重,给了他面子,也卖了个人情。更重要的是,可以顺势看看,无量会推荐谁,此人必定是其心腹,也可借此观察哪些人与此人亲近,无形中将其核心圈子暴露出来,为后可能的清理埋下伏笔。
下方众人闻言,彼此交换着眼色,大多觉得此法还算稳妥,既给了长老体面,也留出了晋升空间,纷纷附和:“副会主考虑周全!”“谨遵会主、副会主、长老安排!”
无量捻动念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抬眼看向宋长安,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诧异。他没想到,宋长安在初步确立威信后,非但没有急于全面夺权、安自己人,反而主动将重要的统军推荐权交还给他一部分。这年轻人,是真心想稳住局面,还是以退为进,另有图谋?
心中念头急转,无量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副会主过誉,亦思虑周详。既如此……老衲便厚颜举荐一人。”他目光投向下方站在前列的一名黑衣人,“护军‘贺连城’,跟随老衲多年,办事沉稳,武艺精熟,忠诚可靠,于会中事务也颇熟悉。可暂代统军之职,以观后效。”
被点名的,正是那随无量去宋长安家中的四名黑衣人之一。此人约三十许,面容冷峻,身形精悍,眼神锐利如鹰,闻言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贺连城必竭尽全力,不负会主、副会主、长老信任!”
宋长安深深看了贺连城一眼,将其样貌气度记在心里,点头道:“好,贺统军请起。后会众练、护卫调配、商路安全,便要多倚仗你了。”既然是无量推荐的,那我就时不时把你带在身边看看你到底能不能为我所用。
“属下遵命!”
接下来,众人又商议了一些琐碎会务,主要是清理驻地、安抚会众、初步统计现有财物人手等。宋长安听得认真,偶尔发问,阿糜则始终沉默端坐,偶尔在宋长安低声询问时,才微微颔首或摇头,保持着神秘会主的姿态。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长安见诸事已初步议定,便以“长老年事已高,今劳顿,且惠岸寺中或有要事”为由请无量长老先回寺中休息,并指派了两名看起来机灵的会众护送。
无量目光微闪,知道这是要支开自己,行安亲信、布置任务之事了。他此刻也无理由强硬留下,便起身合十:“如此,老衲便先行告退。会中诸事,有劳会主、副会主费心。”说罢,在贺连城略显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出了大殿。
待无量离去,宋长安目光再次扫过殿中剩余的十几人。他之前已暗中观察过这些人的反应,此刻心中略有计较。他点了四个人留下,其余人则勉励几句,让他们各自去忙方才议定的事务。
留下的四人,三男一女。两名男子年纪较轻,约二十五六,一人名唤“赵青”,原是一名负责采买的管事,看起来机敏灵活;另一人名唤“孙茂”,原是仓库看守校尉,体格健壮,面相憨厚。那名女子约三十左右,名叫“秦三娘”,原是会中领军负责一些内务和简单疗伤事宜的,眉目清秀,眼神却透着练。最后一人,则是之前站在稍后位置、一直沉默寡言的一名护卫领军,名叫“铁鹞子”,身形不算特别高大,但站姿如松,眼神沉静锐利,太阳微微鼓起,显然是外家功夫的好手,且观其气息,对台上会主显圣时的崇拜之情最为外露真切。
“赵青。”宋长安首先点名。
“属下在!”赵青连忙上前一步。
“你带几个信得过的弟兄,明一早进城,按这份单子,采购这些材料。”宋长安从怀中取出一张事先写好的清单,上面列着制作香皂所需的油脂、碱料、香料等物,“钱银稍后从库房支取,务必小心,分多家采购,勿要引人注意,这是我云翳商户所要推出的第一款商品务必要重视。”
“属下明白!”赵青接过清单,仔细收好。
“孙茂。”
“属下在!”孙茂声音洪亮。
“你带人,去查清楚寒州城里,如今还有哪些铺面、田产、货栈,名义上或暗地里还属于我们……云翳商会。重点是位置尚可、适合开设用百货铺子的。列个详细的单子,包括位置、大小、现状、周围环境,越快越好。”
“是!副会主!”孙茂领命。
“秦三娘。”
“请副会主吩咐。”秦三娘声音清脆。
“香皂成型,需要模具。你找几个手巧的弟兄姊妹,按这几张图样,”宋长安又递过几张画着长方体上面画有梅花、竹叶、祥云等简单雅致图案的纸,还有一些简单的动物或植物形状的模具“尽快做出一些木模或陶模来,要求边缘光滑,形状规整。可能需要反复试验,材料尽管用。”
“是,三娘定当尽力。”秦三娘接过图样,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最后,宋长安看向“铁鹞子”。“铁鹞子兄弟。”
铁鹞子抱拳,声音低沉却清晰:“副会主请吩咐。”
“你在会众中,挑选一批身手好、机警、绝对忠诚可靠的兄弟,人数暂定二十人左右。由你亲自带领训练,一分为二。”宋长安目光严肃,“宁缺毋滥,人可以少但不要杂,我只要精锐。一部分,要擅长隐匿、追踪、打探消息,成为商会的‘眼睛’和‘耳朵’;另一部分,要精于护卫、战斗,成为商会明暗处的‘盾’与‘刀’。后这些人可是要成为会主的亲卫的,你可能做到?”
铁鹞子眼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能!属下定为会主、副会主练出一支精力量!”
“好!”宋长安赞许地点点头,“所需银钱、器械,稍后一并支取。此事机密,训练地点也需妥善安排。”
四人领命,见再无其他吩咐,便行礼退出了大殿。
喧嚣散去,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高台上的两人,以及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会众整理驻地的声响。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斑,也将阿糜银色的面具边缘映得熠熠生辉。
宋长安从自己的座椅上起身,走到阿糜面前,仰头看着端坐于上的妻子,眼中冷硬的谋划之色褪去,换上熟悉的温柔笑意,还带着几分促狭:“我的大会主,威风也摆够了,以后这城里的‘云翳商会’第一间铺子的老板娘,可就是你了。压力大不大?”
阿糜抬手,轻轻摘下半面面具,露出一张因戴了许久面具而微微泛红、更显娇艳的脸庞。她眸中清冷威严的神色也已融化,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新奇、兴奋,还有对他刚才一番从容布置的欣赏与依赖。她微微歪头,唇角勾起一抹与“大会主”身份不符的、灵动俏皮的笑意:
“有郎君在背后运筹帷幄,我呀,就只管拭目以待,看看咱们这‘云翳’,能飘多高,荫多大啦。”
接下来的几,宋长安和阿糜回到了山脚村庄,仿佛寒州城的纷扰、太阴山的权谋都暂时被隔绝在外,生活重新恢复了山村猎户夫妇的平静节奏。
无量法师也安分地待在惠岸寺,每诵经礼佛,处理些寺务,仿佛真是一位德高望重、不问世事的高僧。贺连城则留在了太阴山大本营,按照宋长安临走前交代的方略,主持着驻地的修缮、扩建,以及谨慎地吸纳一些背景清白、走投无路又身强力壮的新人入会,壮大“云翳商会”的基础力量。
卸下了长久以来对“过去”的警惕与对“太阴会”的隐忧,阿糜的性子似乎真的被释放了出来。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眉眼间的灵动活泼愈发藏不住。白里,她会缠着宋长安,让他教她算账,然后和赵青找来的老掌柜学习如何看账簿、如何盘货、如何与人谈价——俨然一副要为当好“老板娘”做足功课的架势。学得累了,或者被账目弄得头晕,她便又会恢复那“小娘子”的本性,变着法子“打扰”正在院中琢磨新箭术或规划商会下一步的宋长安,或是递上一杯自己尝试调配的、味道古怪的“花茶”让宋长安喝下,美名其曰的为了给他补身子特意调制的,味道不好是因为还需要试验,或是故意在他练箭时,拿着新做的香皂在旁边洗手,让那清雅的梅香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扰得他心神不宁。
夫妻间的互动越发蜜里调油,那些有意无意的触碰,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的调笑,让这座深山小院充满了寻常夫妻的甜蜜烟火气。
山下的寒州城里,云翳商会的齿轮也在悄然转动。
孙茂办事得力,当天就从商会目前尚能掌控的几处产业中,选定了一间位于西市边缘、靠近主道却又不太扎眼的两层铺面。这铺子原本是个半死不活的杂货铺,孙茂严格按照宋长安画出的简图进行改造:一楼打通,显得宽敞明亮,沿墙打造了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原木货架,临街一面开了大窗,可以让来往的商客一览无余;二楼则隔出数个雅间用以会客和秦三娘几人以及老板娘的休息室。他又按照宋长安的指示,采购了一批质量尚可、款式寻常的用杂货和几样口碑不错的胭脂水粉,作为店铺初期的辅助商品,摆上了货架。
秦三娘带着几个挑出来的、口齿伶俐又模样周正的年轻女子,被宋长安集中“培训”了几。宋长安将记忆中那些关于商品陈列、热情服务、差异化推销、会员制雏形等现代商业的皮毛知识,用最浅显易懂的方式灌输给他们。尤其是面对所有的客人都要一视同仁,不要用有色眼镜看任何人,不过也要有判断顾客的消费能力,如何突出香皂与澡豆皂角的区别,如何巧妙引导顾客试用……秦三娘几人学得认真,虽觉新奇,但想到这是会主副会主看重之事,又关系到商会未来,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赵青和他的几个亲信兄弟,则被宋长安直接留在了村庄附近一处隐秘的溪谷旁。宋长安在此搭建了简易的工棚,亲自传授香皂制作的全套工艺。他并非一股脑全盘托出,而是将香皂分成了明确的等级:
最普通的“净手皂”,就是方方正正一块,色泽微黄略浊,香料少许或只加极廉价的草木灰味,定价极低,目标就是寒州城及附近的普通百姓、小门小户。
高一级的“凝香皂”,加入了精炼的油脂和花草香料,色泽转为白或淡雅的颜色,表面用秦三娘她们做出的模具,压制出梅兰竹菊或简单祥云纹样,清香持久,针对的是城中殷实人家、小富商贾。
再上一等的“养颜皂”,则在凝香皂的基础上,加入了宋长安据记忆和本地药典摸索出的、具有温和滋润或清新气息的药材粉末,如白芷、珍珠粉、薄荷等。制出的香皂色泽温润,半透明如琥珀,隐隐可见其中的药材颗粒,主打养颜护肤概念,目标直指官宦家眷、豪门贵女。
最后,宋长安还秘密试制了几款“”样品。这些香皂用料更为考究,提炼更为精细,加入了微量金箔或稀有香料,主体形状已不再是简单的方块,而是雕琢成小件器物(如笔架)、动植物(如竹节、小鸭)的雏形,晶莹剔透,美轮美奂。这是他埋下的伏笔,为将来可能接触更高层面做的准备。
他可是清楚的知道,这个时代的士族阶级,骨子里的傲慢可是很严重的,相对应的这种带有阶级性质的产品的钱也是更好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