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文君
扫文推文 拯救书荒

第4章

陈子云怀揣着那枚来历诡谲的玉片,心事重重地回到庆丰粮行。一连数日,他都有些神思不属。舆地斋的故纸堆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影,父亲笔记中那些关于“地气”、“古穴”的记载,与市井流传的“铁牛镇水”、“龙脉异动”传说,以及手中这冰凉玉片上的神秘符号,在他脑中反复交织碰撞,扰得他寝食难安。

施化理那边,秘密探查古矿道的行动已悄然开始,但进展甚微。坑道深处幽暗复杂,年代久远,多处坍塌,且似乎存在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参与探查的工匠私下抱怨,在特定段落能听到似有若无的、仿佛许多人低声诵念的杂音,空气中偶尔飘过难以形容的腐朽气味,并非寻常的土腥霉味,倒像是……陈年的香火混杂着铁锈与某种草药焚烧后的余烬味。更有一名胆小的学徒信誓旦旦地说,曾在火把摇曳的光影中,瞥见岩壁上掠过非人形的扭曲影子,吓得险些瘫软。这些言语在工匠间私下流传,虽被施化理严令禁止扩散,但一种隐约的不安已在少数知情者心中蔓延。

陈子云听闻这些,心中的忧虑更甚。他隐约觉得,这些异状或许并非纯粹的心理作用或错觉。父亲笔记中曾提及,某些特殊的地脉节点或古矿遗存,因地质构造、矿物成分、甚至长期人类活动(如祭祀、开采)的影响,可能形成独特的“场”,对靠近者的感官和心绪产生难以解释的影响。古人所谓的“煞气”、“阴墟”,或许便是对此类现象的经验性描述。

就在这疑云密布之际,一个更为具体、却也更加离奇的传闻,开始在武昌城的茶馆酒肆、码头街巷悄然流传开来,而且这一次,有鼻子有眼,仿佛多人亲眼所见——

龟山闹鬼市。

起初只是零星传言,说是有晚归的樵夫或胆大的后生,在龟山背阴面、靠近铁厂后山的荒僻小径上,于浓雾弥漫的深夜,远远望见山坳里有光影晃动,人影幢幢,仿佛一个突然出现的集市。集市上挂着的灯笼发出幽绿或惨白的光,照出些影影绰绰的摊位和走动的“人”,但听不到寻常市集的喧嚣,只有一片压抑的、仿佛隔着厚布的嗡嗡声。有人声称看见“集市”上交易的东西很奇怪,非金非银,而是一些模糊的、形状不规则的石块、瓦罐,甚至……还有类似牲畜头颅的阴影。更骇人的是,所有“赶集”的人,都脚步虚浮,面目模糊,仿佛没有脚,或是脚不沾地。待到鸡鸣破晓,或观者忍不住发出惊呼、弄出声响,那“鬼市”便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更浓的湿冷雾气,以及空气中一缕似有若无的硝石混合着陈旧纸钱焚烧后的怪异气味。

这传闻越传越广,细节也越来越丰富。有人说“鬼市”出现的方位,正是近来夜里传出异响、发现挖掘痕迹的区域附近。有人则将“鬼市”与“镇水铁牛”的传说联系起来,说是铁牛被惊,地气紊乱,引得地下枉死的矿工鬼魂出来“赶集”,或是古代祭祀“水伯”、“山灵”的阴兵借道。甚至有人煞有介事地引用故老传言,说龟山在数百年前曾是古战场,山下埋着无数枯骨,平日被“龙脉”镇着,如今龙气不稳,故有阴魂作祟。

流言一起,本就因铁厂兴建、地动异响而有些惶惑的周边百姓更是人心浮动。尤其是汉阳铁厂和枪炮局的工匠、杂役,许多人家就在附近村落,听闻这些,难免心下惴惴,干活时都有些分神。更有甚者,开始偷偷在家中或厂区角落烧纸钱、供奉“山神土地”,祈求平安。虽然厂方和官府出面弹压,宣称是奸人散布谣言、蛊惑人心,但暗地里的恐慌情绪却难以彻底消除。

这一日,陈子云正在舆地斋翻阅一本前朝县志,试图查找龟山一带是否有过大规模疫病、战乱或殉葬的记载,以解释“鬼市”传闻可能的源头。王先生慢吞吞地踱过来,将一份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公文抄件放在他案头,嘶哑道:“江夏县刚报上来的,关于‘龟山妖言’的查访结果,督署让舆地斋也留档一份。”

陈子云道谢接过,快速浏览。公文是江夏知县呈给督署的,语气颇为无奈。其中提到,已派衙役、地保多次夜间前往传闻中的“鬼市”出现地点查探,但除了一次因山雾太大、衙役自己吓自己差点走散之外,并未亲眼见到所谓“鬼市”。询问附近村民,所言皆是人云亦云,并无切实亲眼目睹者。最后,知县将此事归结为“愚民不谙地理,误将夜间山间磷火(可能为腐朽树木或动物骨骼所生)、铁厂余光折射于雾中,辅以流言,臆想成市”,并建议加强巡防,弹压谣言。

“磷火?铁厂余光?”陈子云放下公文,眉头微蹙。这个解释看似合理,却难以完全说服他。磷火(鬼火)多呈蓝绿色,飘忽不定,但传闻中描述的“灯笼”、“人影”、“摊位”乃至“交易”,显然具有更强的组织性和拟人化特征。铁厂火光映照雾中,或许能形成光影,但难以解释那种诡异的静谧感和突然消失的特性。更重要的是,传闻兴起的时间与龟山秘密挖掘、发现古玉片符号的时间点如此接近,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正思忖间,施化理匆匆而来,脸色比前几日更加凝重,眼中带着血丝,显然又熬夜了。他屏退旁人,压低声音对陈子云道:“子云兄,‘鬼市’的传闻,你听说了吧?”

陈子云点头,指了指桌上的公文:“刚看到官府的查访结论,归于磷火与误传。”

“绝非误传那么简单!”施化理声音急促,带着一丝后怕,“前夜,我带着两个最得力的助手,亲自去了后山那处挖掘点附近蹲守。子时前后,果然……见到了!”

陈子云心中一凛:“见到了什么?”

施化理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心绪:“起初并无异样,只是山间起雾,比平日更浓些。但到了约莫子时三刻,就在我们藏身处的下方,一处背风的凹地里,毫无征兆地,亮起了光!不是一点两点,而是一片!朦朦胧胧,像是隔着毛玻璃看的灯笼,光色惨白带绿,幽幽地浮在雾里。紧接着,雾气中开始出现影子,高的矮的,走的站的,还有……摆着东西的台子轮廓。没有声音,或者说,只有一种很低沉的、像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同时念经的嗡嗡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心里发慌。”

“可看清形貌?或是所陈何物?”陈子云追问。

“看不清!”施化理摇头,眼中犹有余悸,“那雾和光都邪门,像一层纱,把一切都模糊化了。只能看出大致轮廓,而且那些‘人’影,走动起来轻飘飘的,不像踏在地上。至于摆出来的东西,黑乎乎一团,形状怪异,绝不像寻常货物。我们当时离得不算太近,但已觉得浑身发冷,不是山风那种冷,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寒。我其中一个助手,当时就牙齿打颤,几乎要瘫倒。我们没敢久留,慢慢退了出来。说来也怪,一旦退出那片凹地范围,回到我们藏身的坡上,那光、那影、那嗡嗡声,就瞬间淡了下去,再回头看,只剩下浓雾和黑暗,仿佛刚才一切都是幻觉。但我们都清楚,绝不是幻觉!”

陈子云听得背心发凉。施化理为人务实,精通格致,绝非迷信怯懦之辈,他能如此描述,可见所见景象之诡异。

“更蹊跷的是,”施化理继续道,“我们退回时,特意查看了那处凹地附近。地面上,除了我们自己的新鲜脚印和一些杂乱的兽迹,并未发现大规模人群聚集踩踏的痕迹,也没有灯笼支架、摊位木桩等任何实物遗留。但是……在几块石头的背阴处,我们发现了一些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少许灰白色的、细腻的粉末,夹杂着几片未燃尽的、颜色暗黄的纸屑。

陈子云用手指捻起一点粉末,凑近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特殊的烟火气,与寻常纸张、草木燃烧后的灰烬不同,更接近于……祭祀时烧的那种特制香烛、锡箔元宝的余烬味道。而那纸屑,质地脆硬,颜色暗黄,边缘有焦痕,上面似乎有极淡的、暗红色的印迹,像是某种符咒的残笔。

“这是……祭奠用的纸钱香烛灰?”陈子云脸色一变。

“像是,但又不全像。”施化理沉声道,“我让唐先生悄悄看了,他说这灰烬成分复杂,除了植物纤维燃烧产物,似乎还掺杂了少许矿物粉末(可能是朱砂、硝石之类),以及……某种动物油脂燃烧后的残留。这绝不是寻常百姓家祭祀用的东西!”

陈子云的心猛地一沉。磷火余光之说可以解释光影,但无法解释这特意留下的、成分复杂的祭祀灰烬!难道,那“鬼市”并非自然现象,也非纯粹幻象,而是……人为制造的幻景?目的何在?恐吓百姓,阻挠铁厂?还是与那秘密挖掘者有关,是一种掩护或仪式?

“此事必须立刻禀报蔡会办,甚至张香帅!”施化理道,“有人装神弄鬼,在铁厂重地附近行此诡谲之事,所图必大!而且,其手段……匪夷所思,竟能营造出如此逼真的集体幻象,绝非寻常江湖术士所能为!”

陈子云却缓缓摇头,目光落在那些灰烬和纸屑上,脑中飞速旋转:“化理兄,或许……并非完全是‘装神弄鬼’。你方才说,感到‘阴寒’,听到‘诵经般的嗡嗡声’,助手几乎瘫倒。若仅是布置光影道具,恐难有如此直接强烈的影响身心之效。”

“你的意思是……?”

“先父笔记中,曾提及一种古老的‘障目之法’,或称‘地舆幻阵’。”陈子云字斟句酌,回忆着父亲那些零碎艰深的记载,“其理据于特殊地形、地磁、矿物分布,结合特定时辰、气候(如浓雾),辅以某些药物燃烧产生的烟气、声音,可干扰常人之感官,使其产生集体性的错觉或幻视。古籍中记载的‘海市蜃楼’、‘山中鬼市’,有些或可由此解释。此法往往用于守护重要地点,或进行隐秘仪式。这些灰烬中的特殊成分,或许便是关键之一。”

施化理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那‘鬼市’可能是一个被刻意布置或触发的……古老机关或阵法的一部分?就在龟山之下,与那古矿道、‘镇水铁牛’的传说同出一源?”

“极有可能。”陈子云目光灼灼,“那玉片符号,或许便是触发或定位此‘阵’的钥匙之一。挖掘者寻找的,可能不仅是实物,更是激活或利用这古老布置的方法!而‘鬼市’现象,或许是他们在尝试激活过程中的副作用,或是……这古老阵法本身对‘侵入者’的一种警示或防御!”

这个推测大胆而惊悚,但串联起古矿道、青铜器、玉片符号、民间传说、地质异动以及眼前的“鬼市”幻象,却似乎形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

“无论如何,此地已极度危险。”施化理握拳道,“我这就去禀报蔡会办,请求加派可靠人手,彻底封锁后山相关区域,详查每一寸土地,找出所有人为痕迹和地下孔窍!同时,子云兄,你那图志和令尊笔记中,若有关似‘幻阵’、‘障目’的记载或破解之法,还望尽快找出头绪!”

“我自当尽力。”陈子云郑重道。他知道,事情正在滑向一个更加未知和危险的深渊。对手不仅可能掌握着部分上古秘辛,甚至可能正在尝试操控某种超越常人理解的力量。而他们,必须在一切失控之前,揭开谜底。

施化理匆匆离去。陈子云独坐案前,窗外天色渐暗。他重新展开父亲陈禹门那些字迹潦草、语焉不详的笔记,又回想起《禹王图志》边缘那些扭曲的符号。这一次,他不再仅仅将其视为地理标注,而是尝试用“阵法”、“机关”、“能量节点”的眼光去重新审视。

“地气为引,金石为媒,天时为契,幻象乃生……”他默念着一段模糊的记述,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勾画着。龟山的轮廓,铁厂的烟囱,深夜的鬼市,冰凉的玉片……种种意象在他脑中盘旋。

夜幕再次降临,龟山的方向隐没在黑暗中。但陈子云知道,那山腹之中,光影与迷雾之下,正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苏醒,或被人刻意唤醒。而武昌城中的百姓,仍在茶余饭后,带着恐惧与猎奇,传播着“龟山鬼市”的怪谈,浑然不知,他们口耳相传的灵异故事,或许正指向一场即将席卷现实的、远超灵异范畴的惊天波澜。

光绪三十年秋九月十七,龟山“鬼市”传闻第三日。

亥时二刻,湖广总督张之洞独坐“抱冰堂”。花梨木案头,三摞文书如小山对峙:左为枪炮局会办蔡锡勇密禀,中为江汉关道转呈各国领事照会译本,右是幕僚搜集的《汉报》《申报》剪贴,墨字皆指向同一怪谭——“龟山夜现鬼市,或主兵燹”。

堂内只余更漏声碎。张之洞摘下西洋眼镜,指腹按压睛明穴。这位六十七岁的封疆大吏,督鄂近二十载,此刻花白鬓角在烛光下泛着霜色。窗外传来汉阳铁厂断续的汽笛,那是他半生心血所系的“自强”脉动。

他展开蔡锡勇密禀。字是施化理代笔,工整中藏着急切:“……经查龟山南洼,土含白磷、硝石、朱砂及微量水银,显系人为布散。又访得铁厂三工匠辞工,皆言见‘无头官差提灯巡山’。职疑有会党借妖术惑众,图谋不轨……”

手指在“会党”二字上敲了敲。张之洞抽开暗屉,取出去岁湖北巡警道密报:“哥老会洪顺堂罗坤,潜返武昌,匿于汉阳”。缺三指的右手画像赫然在目。

更棘手的是洋人。英国领事照会译本措辞“关切”:“……敝国侨民屡见龟山异光,恐系地下矿脉异常,影响汉阳铁厂生产及租界安全……”下面附着工部局工程师的“科学推测”:磷火或为煤矿瓦斯泄漏征兆。

“瓦斯泄漏?”张之洞冷笑。他取过狼毫,在素笺疾书数行:

“一、谕各报馆:凡提‘鬼市’者停刊三日,改登《格致浅说》磷火篇。

二、令江汉关道:备苏格兰威士忌十二箱,分送各国领事,附铁厂地质勘测图副本。

三、传蔡锡勇:加拨护厂兵两哨,明为防匪,暗护地脉。”

写至此处,他笔锋一顿。从案底抽出那卷《禹王图志》摹本——这是陈子云献图时,他命画师暗摹的副本。展开龟山局部,朱砂标注的九个星位中,第七星恰与铁厂第一高炉重合。旁有蝇头批注,是陈禹门手迹:“嘉靖八年地裂于此,涌硫磺气,毙十一人。疑为古阵‘炎锁’松脱之兆。”

“古阵……炎锁……”张之洞喃喃。他想起月前陈子云踏勘江堤归来,曾婉转提及“镇水铁牛”传说与地气关联。当时只道书生迂阔,如今想来,那年轻人眼中确有未尽之言。

“地脉安则实业安。”他蘸朱砂,在图侧写下这七字。待墨迹干透,将纸条封入赤漆木匣,唤来亲随:“密送枪炮局。告诉蔡锡勇,此话出自《禹贡》。”

亲随躬身退出。张之洞重新戴上眼镜,展开《请设汉阳兵工分厂条陈》。批阅的朱笔却悬在半空,良久未落。烛火将他身影投在粉壁上,随窗外铁厂红光明灭,如一头困守孤城的衰老雄狮。

子时更鼓传来。总督忽然起身,从多宝阁取出一函《钦定协纪辨方书》——这是庚子年慈禧太后所赐,暗含警醒他“莫涉风水”之意。他摩挲着烫金封面,最终没有翻开。

窗外,龟山轮廓隐在夜色中,唯山巅望江亭一点孤灯,如棋局上悬而未落的劫子。

同一片夜色下,陈子云伏在龟山南麓乱石丛中,已近一个时辰。

戌时三刻,他借口“踏勘矿脉”离了舆地斋。怀中那枚玉片自午后便开始发烫,此刻贴在胸口竟有灼痛感。袖中藏着父亲遗留的“阴阳罗盘”,铜池中的磁针自踏入这片山坳便疯转不休,最终斜指西北——正是《禹王图志》标注“地窍”的方位。

月光被层云吞没。他凭借记忆摸索,指尖触到青石板上的凹槽。这是老风水先生口中的“古祭坛”,实为一块径逾丈余的天然玄武岩,表面纵横交错的刻痕历经风雨,仍可辨出九宫格轮廓。

怀中玉片骤然滚烫!

陈子云猛地伏低。西北老松后转出三个黑影。当先青袍缓带,正是沈文渊!身后两汉子短打劲装,一人扛铁铲,一人背硕大皮囊。

三人径至祭坛中央。沈文渊俯身摸索,竟从石缝抠出铜环,发力一提。轧轧声中,三尺见方的石板移开,黑洞洞的入口溢出森森寒气。

“掌灯。”沈文渊声音沙哑。

皮囊汉子点亮玻璃罩马灯。昏黄光晕下,可见石阶蜿蜒向下,两侧石壁生满墨绿苔藓,隐约有斧凿痕迹。

“师父,今夜还试‘七星引魂阵’?”扛铲汉子低声问。

沈文渊冷笑:“张香帅既要‘地脉安’,便让他看看何为真正的地脉之力。”他从怀中取出八角铜镜,镜缘星纹在灯下泛幽光,“你二人去‘坎’、‘离’二位埋设磷粉。子时一刻,听我磬声为号。”

二人应声跃下。沈文渊却不入洞,绕祭坛缓步,铜镜时而仰对星空,时而俯照石板,口中念念有词。夜风捎来零碎字句:“……斗柄指寅……地气上行……铁牛睁目……”

行至祭坛东北角,他忽然止步。拨开荒草,露出一截锈迹斑斑的铁桩,粗如儿臂,露出地面仅半尺,顶端铸成牛首形状——镇水铁牛桩!

陈子云呼吸一窒。父亲笔记确有“铁牛桩镇地煞”记载,不想真存于世。

沈文渊取出玄色木槌,在铁牛桩顶轻叩三下。

咚、咚、咚——

声闷如击朽木,在山谷荡开回响。奇妙的是,陈子云怀中玉片温度随磬声起伏,第三声落时骤然冰凉。

“果然……”沈文渊喃喃。他将铜镜覆在铁牛桩上,镜面朝下,又从袖中抖出七枚异色石片,按北斗状排列镜周。做完这些,他整了整衣袍,竟飘然西去,消失在密林。

陈子云又伏半柱香,方摸至祭坛边。铁牛桩触手冰冷刺骨,那些石片却微微发热。借稀薄月光细看,最上方那枚黑色石片刻着与玉片同源的符号,只是多了三道放射状刻痕。

正要取罗盘勘位,山下骤然传来惊呼!

陈子云疾蹿至崖边。但见铁厂后山洼地中,七点幽绿磷火凭空亮起,在空中缓缓旋转,渐次勾出诡异图景:三进宅院,门前石狮,影壁后隐现官轿轮廓——竟是座微缩的衙门!

磷火衙门中,豆大人影往来奔走,端案牍,捧印信,俨然升堂景象。最骇人的是衙门口两盏“气死风灯”,随某种节奏明明灭灭。

“天地会聚义灯语!”陈子云猛然想起孙晔所授秘闻。他强记灯光明灭节奏,心中默译:寅……卯……辰…… 下一信号是巳位——东南!

霍然转头。磷火衙门东南角,一点猩红光芒爆亮,炸开成朵诡异的花——花瓣如刀,花蕊似剑。

“刀剑并举,寅卯起事……”陈子云浑身冰凉。这是天地会起事信号!

未及深想,磷火衙门骤然扭曲,所有光影向内坍缩,凝成一枚硕大的、缓缓旋转的符印。那轮廓与他怀中玉片上的符号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百倍,映得半座龟山青惨惨一片。

符印维持三息,轰然消散。山风卷过,只剩铁厂烟囱的红光,冷冷照着空荡洼地。

“子云兄!”

压低呼唤从身后传来。施化理带着两名持短铳的黑衣汉子匆匆赶到,皆汗透重衣。

陈子云将所见急述。听到“刀剑并举,寅卯起事”八字,施化理身旁汉子失声:“是洪顺堂起事令!去年广西扑城就用这信号!”

“必须立刻禀报香帅!”施化理咬牙。

陈子云却按住他,指向祭坛上铜镜与石片:“沈文渊留这些在此,是陷阱,也是示威。他在告诉我们——龟山地脉已在他掌中。”

话音未落,怀中玉片骤然滚烫。热流沿经络直冲颅顶,陈子云眼前闪过破碎画面:深不见底的地穴、奔腾的地下暗河、九尊环绕巨鼎的铁牛、鼎中沸腾的赤红岩浆……

“噗——”他喷出一口鲜血,染红衣襟。

“子云兄!”

陈子云摆手示意无碍,擦去嘴角血迹,眼中却燃起异样光芒:“我明白了……九牛镇水大阵,镇的不是长江,是这龟山下的地火!沈文渊要动的,是阵眼!”

他抓住施化理:“快!查铁厂所有高温车间,特别是靠近山体的!地火若泄,首熔高炉基座!”

施化理浑身剧震,嘶声下令:“你,速回枪炮局调护厂兵,带火药雷管封锁后山所有坑道!你,持我令牌赶回督署,面禀蔡大人——”他看向陈子云。

“就说……”陈子云拭去唇边血痕,一字一顿,“龟山龙脉,已被人插了引信。”

同一夜,亥时三刻,龟山北麓“龙王洞”。

洞口悬于江崖,下临湍流,非绳梯不得入。洞内深三十余丈,天然石厅穹顶倒悬钟乳如龙牙。六盏鮫人油灯青荧摇曳,映着围坐石桌的七人。

沈文渊居主位,玄缎道袍胸前银线绣北斗变纹。对座三人:左首精瘦老者面皮焦黄,右手缺三指——天地会洪顺堂红旗老五“三指阎罗”罗坤;右首三十许岁戴金丝眼镜、穿学生装的“秦先生”,实为同盟会湖北分会联络人;末座垂手侍立罗坤亲信“四金刚”。

“沈先生今夜好大手笔。”罗坤沙哑开口,缺指的手在石桌轻敲,“那‘磷火衙门’一亮,江夏县衙的探子魂都飞了。听说张香帅连夜召洋工程师,要查什么‘光学把戏’。”

沈文渊淡淡一笑,袖中取出八角铜镜平放桌上:“雕虫小技,借地气磷光演场皮影戏罢了。真正的戏肉……”指尖轻点镜背星纹,“还在后头。”

秦先生推了推眼镜:“沈前辈,孙先生从东京传话问:一、《禹王图志》所载‘九牛镇水大阵’真能引动龟山地火?二、地火喷发,汉阳铁厂当真会毁?”

问题直指核心。四金刚绷紧了身子。

沈文渊不答,反看罗坤:“罗五爷,令祖上是同治年间武昌府仵作?”

罗坤一怔,脸色微变:“沈先生何意?”

“光绪八年,龟山南麓地裂三尺,涌硫磺毒气,毙十一人,伤三十余。”沈文渊缓缓道,“当年验尸仵作在卷宗末尾添了句私话:‘死者七窍流赤色石髓,遇风即燃’。这话被知府压下,但抄录副卷……该在洪顺堂‘海底’密档里吧?”

石厅死寂。罗坤缺指的手缓缓握拳,骨节发白。这是洪顺堂绝不外传的秘辛。

秦先生眼中精光一闪:“石髓遇风即燃……是地火精!《云笈七签》载,乃火山深处所孕,可焚金铁!”

“非火山。”沈文渊纠正,“是铁牛镇锁的地肺。”他展开《禹王图志》龟山局部摹本,朱砂标出九方位,以红线相连成复杂立体网阵,九节点各绘铁牛。

“大禹治水定九州,镇江河。世人只道‘镇水铁牛’镇洪水,却不知真正要害,是镇地水。”沈文渊指尖顺红线移动,“江汉平原古称云梦泽,水退陆现,然地下暗河纵横,地火岩浆暗涌。龟山之下,正是九暗河与三地火脉交汇处。上古在此布‘九牛炎锁阵’,以九尊特制铁牛为阵眼,既疏导地火热能,又防其喷发。”

他点向图中龟山正中——那里标着尊尤其硕大、背驮八卦的铁牛:“此乃阵眼‘负图牛’,就在汉阳铁厂第一高炉正下方七丈深处。二百年前,此地尚是荒丘,牛眠于地,阵势平衡。但张之洞在此建铁厂,打地基、挖矿道、日夜以万吨矿石压覆……”冷笑,“如沉睡火药桶上敲钉。”

秦先生呼吸急促:“所以近年龟山异象非偶然?铁厂实是坐在……”

“坐在洪炉之上。”沈文渊截断话,目光扫过众人,“张某人所恃,西洋机器、新式炼钢。他却不知,每炼一炉钢,地火便旺一分;每挖一尺矿,铁牛便松一分。这些年龟山‘鬼火’、‘地鸣’、‘泉眼涌硫磺’,皆是阵眼松动之兆。”

罗坤猛地站起,缺指手按石桌:“沈先生,直说,要洪顺堂做什么?”

沈文渊取出那枚刻符石片,按在图中央“负图牛”标记上。石片符号与图中铁牛背上八卦纹严丝合缝。

“九牛炎锁阵,需九符齐至,方可真正启闭。”沈文渊声音压低,在洞中激起回响,“沈某耗时十年,已得其八。最后这片‘负图符’,就在汉阳铁厂总办蔡锡勇密室中——他以为前朝古物,当风水镇物供着。”

秦先生立刻明白:“你要我们盗符?”

“不。”沈文渊摇头,“我要你们在十月廿六子时,于龟山九处方位同时举事。洪顺堂弟兄攻占铁厂要害,炸毁铁路桥,制造大乱。届时官军必被吸引,蔡锡勇定携紧要物品转移——包括那枚他视为护身符的‘古玉’。”

罗坤眯眼:“调虎离山,你好趁机入密室取符?”

“取得‘负图符’,九符合一。”沈文渊眼中泛起狂热,“我便能真正操控‘九牛炎锁阵’。不必等地火自然喷发,我可在寅时三刻,引地火沿特定矿道涌出,首焚高炉,次毁轧钢车间,半个时辰内,汉阳铁厂将成火海。”

他看向秦先生:“届时,请贵会同志在武昌各处散发檄文,就说——‘清廷无道,触怒地龙,天火焚其洋务,此乃天命昭昭’!”

秦先生深吸气。他明此计狠辣:既造成巨大实质破坏(铁厂是清廷洋务象征),又披“天罚”神异外衣,对迷信百姓和动摇官军心理冲击极大。更妙的是,地火焚厂似“天灾”,朝廷难抓革命党直接把柄。

“但地火若失控,殃及百姓……”秦先生仍有虑。

“秦先生放心。”沈文渊指地图上数条纤细蓝线,“这些是上古开凿的泄火道,直通长江江底。地火涌出,七成顺泄火道入江,江水沸腾,蒸汽弥天,正是‘神迹’。余三成足够毁铁厂核心。附近工匠早乱中逃散,伤不了几人。”

罗坤舔舔干裂嘴唇,眼中放狠光:“好!洪顺堂三千弟兄早憋着气!十月廿六,老子亲带人打铁厂大门!”

“慢。”秦先生忽然道,“沈前辈,此事孙先生尚需最终决断。但我另有一问——陈子云此人,你待如何?”

提到此名,石厅温度骤降。四金刚手按刀柄。

沈文渊沉默片刻,轻抚铜镜:“此子……出乎老夫意料。他能得《禹王图志》真传,又看破磷火奥秘,乃平生仅见之才。只可惜,道不同。”

“杀?”罗坤比下切手势。

“暂留性命。”沈文渊摇头,“我今夜故意让他窥见部分真相,祭坛留线索。此子心思缜密,必顺藤摸瓜查铁厂地下。而他与施化理交好,施化理是蔡锡勇心腹……有他在前探路,或能替我们趟平障碍。”

秦先生若有所思:“借刀探路?但他若真查到要害……”

“那便是他取死之道。”沈文渊淡淡一笑,袖中滑出乌黑铁蒺藜,在指尖转动,“待九符合一,大事将成时,区区陈子云,捏死如蝼蚁。”

他起身,将铜镜、石片、地图一一收好:“十月廿六子时,龟山九处,以红灯为号。罗五爷的人混在逃难工匠中,提前三日入铁厂周边埋伏。秦先生,檄文需在廿五夜间贴遍三镇。”

二人肃然点头。

沈文渊最后望洞外沉沉夜色,江风穿洞呜咽如鬼哭。他低声道:

“这一把地火,要烧穿张香帅的顶戴,也要烧出洪门百年未见的大光明。”

“记住暗号——”

“铁牛睁目,地火焚天。”

子时正,七人分三路悄逝。龙王洞内,只剩鮫人灯青荧火苗在穿堂风中明灭,映着石壁历代渔人刻下、早已模糊的镇水咒文,如古老嘲弄。

九月十八,黎明前最暗时。

陈子云与施化理回到庆丰粮行后院密室。桌上摊着龟山舆图,施化理以朱笔标出七处磷火亮起点,连成诡异勺形。

“北斗。”陈子云声音沙哑。他换下染血衣衫,左肋仍隐痛——那是昨夜呕血时牵动旧伤。玉片贴身放着,温度已恢复正常,但指尖触碰时,似有微弱脉搏跳动。

“沈文渊借北斗位布阵,绝非偶然。”施化理面色凝重,“《禹王图志》有载:‘天有北斗司死生,地有七窍通幽冥’。龟山这七处,怕是真连通地下火脉。”

窗外传来鸡鸣。陈子云推开木窗,东方微露鱼肚白,龟山轮廓如伏兽。山脚铁厂已响起早班汽笛,烟囱开始吐出黑烟。

“十月廿六……”他喃喃重复昨夜偷听的日期,“距今日还有三十八天。沈文渊需时间调集会党,埋设火药,更关键的是——他必须拿到第九枚符石。”

“蔡大人那块‘古玉’……”施化理握拳,“我见过,是前年大冶矿工挖出的陪葬品,鸡蛋大小,刻着鬼画符。蔡大人信风水,一直供在密室神龛。”

“要提醒他么?”

施化理苦笑:“怎么说?说江湖术士要偷你的镇宅宝?蔡大人最恶怪力乱神。且沈文渊在暗,我们在明,打草惊蛇,恐逼他提前动手。”

沉默。远处传来江轮汽笛,悠长凄厉。

陈子云忽道:“沈文渊既要‘九符合一’,必知另外八符下落。他可十年集齐八符,说明……”

“说明他早布下天罗地网。”施化理接口,“江湖、官府、甚至洋人圈,恐都有他眼线。子云兄,你我在他眼中,怕是早成棋子。”

“棋子亦可翻盘。”陈子云目光落向舆图。他取过炭笔,在龟山与长江间画了条弧线,“若地火真从泄火道入江,江水沸腾,蒸汽弥天——这般‘神迹’,百姓会信是天罚,但有一人不会信。”

“张香帅。”

“对。香帅办洋务,信实学。他或许不懂风水,但必懂地质。”陈子云在图上点了点,“铁厂下有泄火道,朝廷当年勘矿档案必有记载。找到它,就能证明所谓‘天火’实是人为。”

施化理眼睛一亮:“矿务档案存于布政使司库!我可托户房朋友暗查!”

“还有一桩。”陈子云从怀中取出玉片。晨光透入,玉内那抹墨绿纹路竟在缓缓流转,如活水。“此物与我血脉相通。昨夜它发热示警,显与龟山地脉感应。若沈文渊那八符与此玉同源……”

“你可用它反制?”施化理呼吸急促。

“未尝不可。”陈子云握紧玉片,冰凉触感让他清醒,“但需先明其理。《禹王图志》真本在香帅处,我所知不过残篇。需尽快参透全图,尤其‘九牛炎锁阵’的破解之法。”

“我去求香帅!”

“不可。”陈子云摇头,“香帅将图志留中,自有深意。且沈文渊在督署必有眼线,贸然求图,反露破绽。”他顿了顿,“但有一人,或可相助。”

“谁?”

“王先生。”陈子云道出舆地斋那老书吏的名字,“他在督署四十年,经手文书浩如烟海。更重要的是……他给我那本《荆江汛兵巡防册》时,眼神有异。此人,恐知些内情。”

窗外天色渐明。早市喧闹声隐约传来,武昌城在晨雾中苏醒,浑然不知一场焚天巨祸正在三十八日后倒数。

施化理起身:“我这就去布政使司查档案。子云兄,你且休息,午后我陪你去访王先生。”走至门边,他回头,目光复杂,“保重。沈文渊既留你性命,必有所图。这局棋,你我都已无路可退。”

木门轻掩。陈子云独坐室中,掌心玉片在晨光下流转温润光泽。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紧攥他手,枯唇颤动,却发不出声。那时不解,如今恍然——父亲要说的,或许正是“地脉安,天下安”六字。

而此刻,龟山地脉已如满弓之弦。

他将玉片贴额,闭目凝神。微弱脉动自玉片传来,渐与心跳同频。恍惚间,似见九尊铁牛环绕地火巨鼎,其中一尊背驮八卦者,双目正缓缓睁开……

辰时正,督署辕门洞开。张之洞乘绿呢大轿出衙,按例巡视武昌各学堂。经过汉阳门时,他掀帘望了对岸龟山片刻。山巅望江亭那盏孤灯,在晨雾中已然熄灭。

唯有铁厂烟囱的黑烟,滚滚不绝,直上苍穹。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