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防图呈上后,督署对“混江龙”匪伙及堤防隐患的调查似乎悄然展开了。陈子云偶尔能从王先生那里听到只言片语,或是看到一些标注“密”字的河工文书在舆地斋短暂停留。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仿佛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正在加速。
这一日,陈子云正在整理一批新送来的各县水志,多是记录历年水情、灾异、祥瑞的杂录。这类文书往往充斥着荒诞不经的传说和牵强附会的天人感应,以往他多是一览而过。但今日,一本来自黄州府蕲州县的旧志中,几行不起眼的记载引起了他的注意:
“……嘉靖三十九年夏,江水大涨,蕲州段堤溃三十丈。溃前数日,有渔人夜见江心红光冲天,隐约有巨物翻腾,声如牛吼。乡老云,此乃‘镇水铁牛’不安,主大水。溃后三年,于下游十里沙洲中,掘得锈蚀铁牛首一尊,重千钧,背刻古篆,莫能识。或谓是前朝禹王镇水遗物……”
“镇水铁牛?”陈子云心中一动。这传说他幼时也听老人提过,说大禹治水时,曾铸九尊铁牛镇于长江险要之处,以镇水患。历代地方官亦有铸造铁牛、铁犀置于江岸以祈安澜的习俗。但志书所言“背刻古篆”、“禹王镇水遗物”,却让他联想到《禹王图志》中那些神秘符号。
他继续翻阅,又见一则:
“……康熙二十八年,黄梅县连月阴雨,江水倒灌。有云游道士指城外老龙潭言:‘潭底有穴,通江眼,龙气外泄,故有此灾。’县令命人戽干潭水,果见潭底有天然石窍,深不可测,投石无声。以生铁熔汁灌之,复筑坛镇压,水患乃止。道士临去留言:‘铁汁封龙窍,可保百年。然龙气活物,终有再泄之日。’今潭畔石坛犹存,香火不绝。”
“龙气”、“江眼”、“石窍”……这些词汇,与父亲笔记中“古穴潜通”、“地气涌动”等描述何其相似!难道古人所谓“风水”,并非全然虚妄,而是对某些特殊地质水文现象的形象化表述?而《禹王图志》中那些看似玄奥的符号标记,是否正是上古先民对这些“龙脉”、“水眼”的勘测记录?
这个念头让他精神一振。若真如此,那么从风水传说入手,或可对勘验堤防隐患、乃至理解图志奥秘,提供另一条线索。
他将这两条记载抄录下来,但心中疑团未解。这些志书上的记录终究简略。他索性暂时放下江防图的修订,向王先生告假半日,专门寻访武昌城内几位以博闻强记、熟知地方掌故闻名的老学究和茶楼说书先生。在几枚银钱和一壶好茶的助力下,一些更为鲜活、却也更加光怪陆离的民间口传,逐渐拼凑起来:
其一,关乎铁牛数目与方位。
一位祖辈曾做过江夏县衙门书办的老秀才,捻着胡须,眯眼回忆道:“老朽幼时听祖父提过,这江汉之间的镇物,可不只九尊铁牛。有说九尊的,那是应大禹定九州之数。也有说十二尊的,暗合地支,镇守十二时辰水患。还有更玄乎的,说是有九九八十一尊小铁犀,拱卫着九尊大铁牛,布成了个什么‘周天镇水大阵’。”他啜了口茶,压低声音,“不过,祖父说衙门里秘藏的半卷前朝《江防考异》提过,公认的‘主牛’确有九尊,位置嘛……依老朽残记,似乎分别对着江汉汇流的几个大拐弯、古云梦泽残留的大湖、还有几处地势特别低洼、自古易溃的险段。咱们龟山对岸的蛇山脚下,老黄鹤楼旧址附近,早年就传说埋着一尊,头朝西,尾向东,镇着汉水入江的那股‘煞气’。”
其二,关乎铁牛神异与禁忌。
在武昌府学前街的茶馆里,一位专讲志怪传奇的盲眼说书先生,用沙哑的嗓音绘声绘色:“列位看官,可知那镇水铁牛,并非死物?老辈人说,那是以‘首山之铜’混合了‘星辰金’、‘地脉髓’,由大禹麾下神工,引‘地心真火’铸就。每一尊牛体内,都封着一缕‘水伯’的精魄,或者叫‘分水犀牛’的元神!牛睛是夜明珠嵌的,夜里能照江底;牛耳能听百里波涛;牛心是块温玉,冬暖夏凉。最重要的是,牛背上的云篆雷纹,那不是装饰,是‘禹王亲刻的符咒’,借天地之力,锁住水脉龙气!”他顿了顿,竹板轻敲,“所以啊,这等神物,动不得!动了,轻则牛魂出走,水患频仍;重则地气泄露,龙脉翻腾,那是要山崩地陷、江河改道的!前朝不是有贪官想熔牛取铜么?嘿,还没等动手,当夜宅子就起了无名火,本人七窍流血暴毙,全家死绝!这可不是老汉瞎编,有老县志残页为证!”
其三,关乎阵法与龙脉的关联。
一位曾在龙华寺挂单、后来还俗的风水先生,在陈子云委婉请教“地气”与“水脉”时,带着几分卖弄,透露了更多:“客官问到点子上了。寻常人只知铁牛镇水,却不知这‘九牛大阵’,镇的不只是水,更是‘地气’,或者说‘龙脉’!咱们长江,在风水上叫‘干龙’,浩浩荡荡,气运所钟。但龙行之地,亦有‘穴眼’、‘气门’,有时需疏导,有时需镇压。这九尊铁牛,据祖师爷传下的《撼龙经》补遗所言,就是钉在沿江九处关键‘龙穴’上的‘定龙钉’!既防江水泛滥伤龙体,也防地气过泄损龙精。尤其是龟山、蛇山这对‘龟蛇锁大江’,乃是龙颈要害,这里的‘定龙钉’最为关键。一旦有失,轻则龙气外泄,地动山摇;重则龙脉移位,江山倾覆啊!”他煞有介事地指着龟山方向,“近来那边夜里不是有异响、磷火么?哼哼,保不齐就是哪根‘定龙钉’松了,或者……被什么东西惊动了龙气!”
其四,关乎铁牛现世与灾异的征兆。
几位在江边扛活多年的老码头工,在酒酣耳热之际,也提供了流传于苦力间的朴素版本:“铁牛老爷睡觉呢,不能惊动!啥时候铁牛自己‘显圣’了,那就是要出大事!记得我爷爷说,他爷爷那辈,有一年大旱,江水落得厉害,露出一尊铁牛屁股,结果那年秋天就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淹了半个武昌城!还有的说,铁牛要是眼睛红了,那是怒了,要发大水;要是身上长绿毛了,那是憋屈了,要大旱。前些日子不是传龟山有动静么?咱们私下都说,怕是张大人挖矿挖得太狠,惊了山下铁牛
老爷的清梦喽!这铁厂烟囱整天冒黑烟,那不就是铁牛老爷在叹气嘛!”
这些口耳相传的碎片,虽荒诞不经,相互矛盾,却共同构建了一个根植于民间想象中的、宏大而神秘的“九牛镇水大阵”体系。它不再是志书上冰冷的几行记载,而是融合了历史记忆、地理认知、神秘信仰与现实忧虑的活态传说。陈子云听得脊背发凉,又觉迷雾重重。传说将铁牛、龙脉、灾异紧密捆绑,而龟山此刻的“异动”,无论是人为挖掘还是其他原因,恰恰发生在传说中至关重要的“龙颈”节点上。
更让他不安的是,这些传说在百姓中流传甚广,且与当前的时事(张之洞兴办铁厂、龟山异响)相结合,极易发酵成不可控的流言,甚至可能被别有用心者利用,煽动对洋务实业的抵触情绪,或制造更大的恐慌。
他带着纷乱的思绪和抄录的志书片段回到舆地斋,准备稍后与父亲笔记及图志符号对照参详。正思索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多日未见的施化理。
施化理面带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手里拿着一卷图纸,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子云兄,你上次提到的‘钒’矿,有眉目了!”
原来,自陈子云指出特定地脉区域矿石可能含特殊元素后,施化理便说服蔡锡勇,暗中组织人手,对相关区域进行了秘密勘探。不仅在地表取样,更尝试向深处挖掘。就在昨日,于大军山一处废弃的老矿坑深处,他们发现了一条此前未被记录的、颜色暗红、质地奇特的矿脉。初步化验显示,其含“钒”量远超之前样本,且伴生几种未知矿物。
“此事极为机密,”施化理声音压得更低,“蔡会办已下令封锁消息,矿样也只由唐先生和我秘密化验。子云兄,你那古图所示,恐怕不仅仅是矿藏分布那么简单。这条新发现的矿脉,走向奇特,似乎……并非自然生成那般简单。”
陈子云心念电转:“施兄何意?”
施化理展开手中图纸,那是一幅简陋的矿脉勘测草图:“你看,这矿脉走向,并非随山势延展,反而蜿蜒曲折,似有规律。唐先生怀疑,这可能是古代人工开采遗留的旧矿道,因年代久远,山体变动,又被矿脉物质填充或侵染而成。”
“人工开采?古矿道?”陈子云接过草图细看,那蜿蜒的线条,隐隐让他想起《禹王图志》中某些表示“地脉走向”或“水流通路”的符号。
“不仅如此,”施化理眼中闪着奇异的光,“我们在矿道深处,还发现了一些……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粘着泥土和锈迹的碎陶片,以及半截锈蚀严重的金属物件,形似某种工具的头部。
陈子云拿起陶片细看,质地粗朴,有绳纹,与在大别山地穴中发现的明代遗物风格迥异,倒更似……新石器时代遗存?而那金属物件,虽锈蚀严重,但形制古朴,非近世样式。
“这……”陈子云抬头,眼中满是惊疑。
施化理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我们也不敢确定。已秘密请了一位对古物有研究的老先生看过,他说这陶片至少是商周以前之物,而这金属件……似铜似铁,铸法古老,极有可能是……青铜。”
陈子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半截锈蚀的金属物件,凑近油灯细看。器物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绿中泛蓝的锈层,但几处破损处,隐约露出暗青色的基体。形制像是一把镐或锛的头部,但与后世铁器扁平的刃部不同,这物件显得更为厚重短粗,铸痕明显,表面有铸造时留下的范线(合范痕迹)和粗糙的气孔。
“确是青铜。”陈子云用手指轻轻摩挲锈层下的质地,触感坚硬而脆,“看这锈色和形制,绝非近代之物。若真是青铜工具……出现在铁矿深处,意味着什么?” 他抬头看向施化理,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询。
施化理显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兴奋与凝重:“这意味着,在远比我们想象更早的年代,就有人在此地开矿!而且,他们开采的,可能不仅仅是铁矿。子云兄,你看这矿脉走向草图。”
他将图纸在桌上完全展开,用炭笔指点着:“这是我们根据探矿铲取样和有限的坑道探查,勉强勾画的矿脉大致延伸方向。它并不完全遵循山体主岩层的纹理,反而在这里……还有这里,出现了不自然的转折,甚至近乎直角。更关键的是,”他指着图上几个标记点,“我们在这些转折点附近,都发现了类似的人工开凿痕迹——岩壁上有规律排列的凿孔,虽然被后期矿物填充、侵蚀,但痕迹尚可辨认。还有散落的、明显是人力敲击下来的碎石堆积,与自然崩塌的岩块截然不同。”
陈子云俯身细看图纸,那些转折的线条和标记点,与他记忆中《禹王图志》某几处描绘地下通道或特殊节点的符号走向,竟有几分隐约的呼应。“你的意思是,这整条矿脉,或者说至少一部分关键通道,可能是……古代矿工依循某种规律,甚至是……某种图纸指引,人工开凿或引导形成的?”
“正是此意!”施化理眼中精光闪烁,“结合这青铜工具,年代恐怕要上溯到商周甚至更早。那时的先民,如何能在地下深处辨识矿脉?如何规划如此复杂的坑道?他们开掘此矿,目的何在?若仅为铜锡(铸青铜),此地并非主要产区;若为铁,当时尚未掌握成熟的冶铁技术……除非,他们寻找的,是别的什么东西。唐先生说那伴生的‘钒’及未知矿物,或许才是关键!”
陈子云拿起那块颜色暗红、质地奇特的矿石样本,入手颇沉。“先父笔记中曾提及,古时方士炼丹,常寻‘五金之精’、‘地火之髓’,多生于特殊地脉交汇之处。所谓‘地火之髓’,描述与这矿石的色泽、重量,有些相似。而《禹王图志》中,确有一些符号旁注‘丹’、‘火’、‘金气’等字样,我一直不解,若理解为特殊矿物或地热标识……”
两人越讨论,思路越是清晰,也越是心惊。这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矿藏发现,而是指向了一个可能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古老而神秘的资源勘探与利用体系。这个体系,或许与“大禹治水”、“九牛镇水”的传说同源,都建立在先民对山川地理、地下资源的深刻认知之上,只是后人逐渐失传,或将其神话化、方术化了。
“化理兄,此事关联甚大。”陈子云神色凝重,“若此古矿道真与《禹王图志》所示上古智慧有关,那么龟山之下,作为风水要冲、‘龙颈’所在,是否也可能存在类似的、甚至更重要的古代遗存?那黑衣人所言‘寻找与此符号相关之物’,或许就是在寻找这类古代矿道节点,或其中埋藏的东西?”
施化理脸色也沉了下来:“极有可能!而且,他们显然掌握了一些线索,动作很快。我们必须抢在前面!至少,要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找什么,是否会对铁厂、枪炮局构成直接威胁。蔡会办已同意,加派人手,在保密前提下,对已发现的古矿道进行有限清理和探查,看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子云兄,你对古图符号和先民遗制了解最深,此事非你协助不可。”
陈子云深吸一口气,知道已无法置身事外。“我自当尽力。但此事需万分谨慎,那些挖掘者来历不明,目的叵测。我们探查时,也需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是自然。”施化理点头,“我会安排最可靠的人手,勘探也只在夜深人静时进行,借口是核查矿脉安全。子云兄,你身份特殊,不宜直接参与挖掘,但可否根据古图所示和你对先民技艺的理解,推测一下,若真有重要之物埋藏,最可能在古矿道的哪些位置?或者,那些特殊符号,除了指示位置,是否还暗示了开启或防护的机关?”
陈子云沉吟良久,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龟山的轮廓,缓缓道:“依图志所示及先父零星解读,凡标有核心符号或类似变体之处,多为‘枢纽’、‘泉眼’、‘气窍’所在,往往是地脉力量汇聚或宣泄的关键点。先民若在此类地点设置重要之物或工事,必会考虑借助地脉之力以为守护。或引地下水流为险阻,或借岩石结构设机关,甚或……利用某些矿物特性,布下常人难以察觉的障蔽。具体如何,非亲眼勘察地形、岩石、水流走向,难以断言。但有一点,”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若传说中‘九牛镇水大阵’与这类古矿道节点真有联系,那么龟山作为‘龙颈’定龙钉所在,其下的古代设置,恐怕非同小可。触动它,或许真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地气’变动,哪怕只是地质层面的连锁反应,也足以对上面的铁厂造成毁灭性影响。那些挖掘者,若只为一己私利,盲目乱掘,实与玩火自焚无异,更会殃及池鱼!”
施化理闻言,神色更加严峻。“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安排,明晚就开始初步探查古矿道深处。子云兄,你且根据现有线索和图志,尽量推测可能的关键区域。我们……必须抢在灾难发生之前。”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和联络方式。陈子云将青铜工具碎片和矿石样本小心包好,心中沉甸甸的。父亲穷尽一生研究的奥秘,正以一种远超预料的方式,与现实中最尖锐的危机交织在一起。上古的智慧,或许蕴藏着惊人的力量,但也可能是一把双刃剑,甚至是唤醒沉眠灾厄的钥匙。
他再次看向那半截青铜镐,锈迹斑斑,却仿佛能透过它,看到数千年前,在幽暗的地底,另一群人也曾凭借某种古老的知识和图引,在此挥汗如雨,开凿着通向大地秘密的通道。时光流逝,他们的目的、他们的成就、甚至他们的存在,都已湮没无闻,只留下零星的工具和难以理解的坑道,沉默地等待着被重新发现,或者……被重新触动,引发新的因果。
就在这时,王先生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递给陈子云:“刚有人送来的,指明交舆地斋陈先生。”
陈子云道谢接过,信封是普通的黄纸,无字。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小笺,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龟山有异动,夜观星野,龙睛晦暗,恐非吉兆。欲知详情,今夜子时,汉阳门城楼东第三雉堞下。”
没有落款。字迹匆忙,墨色深浅不一,似用炭条匆匆写就。
龟山?龙睛晦暗?陈子云与施化理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龟山乃武汉风水要地,所谓“龙睛”,或指山上某处与风水传说相关的特殊地点?“异动”又指什么?这送信人是谁?是警告,还是陷阱?
“会不会是沈文渊的圈套?”施化理低声道。
陈子云摇摇头:“不像。若是沈文渊,直接动手或设伏更可能,何必如此故弄玄虚?且此信直送督署舆地斋,对方似乎对我的行踪和身份颇为了解。”
“或是……江湖中人?与那‘混江龙’有关?”施化理猜测。
“未必。‘龙睛晦暗’之语,似涉风水星象,非寻常水匪口吻。”陈子云沉吟,“无论如何,龟山乃汉阳铁厂、枪炮局所在,若有异动,恐非小事。我需去一探。”
“太危险!我与你同去。”
“不,”陈子云阻止,“施兄目标太大,且枪炮局事务繁忙,不宜卷入此事。我独自前往,见机行事。若有不测,还望施兄设法通知孙先生。”
施化理知他言之有理,不再坚持,只叮嘱千万小心。
是夜,月黑风高。陈子云换了深色衣衫,怀揣短剑与火折,悄然离开粮行,绕开巡夜兵丁,来到汉阳门外。汉阳门乃武昌城通往汉阳的要津,夜间早已关闭,城楼高耸,雉堞如齿。
他依约找到东侧第三雉堞,躲在阴影中,屏息等待。子时将至,江风凛冽,带着潮湿的水汽。远处,汉阳铁厂的方向仍有隐约的红光与烟尘,映得夜空一片昏黄。
就在更鼓敲响子时的刹那,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从城墙另一侧翻上,悄无声息地落在陈子云身旁的雉堞下。来人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陈先生?”黑衣人声音低沉沙哑。
“正是在下。阁下是?”陈子云按住剑柄,保持警惕。
“莫问来历。”黑衣人语速极快,“长话短说。龟山南麓,铁厂后山,近日夜间常有异响,似金石敲击,又似地底闷雷。更有守夜工匠言之凿凿,见山中有幽绿磷火飘荡,时聚时散。我等暗中查探,发现几处新掘的土坑,深不见底,旁有洛阳铲等探墓之物残留,绝非厂内工匠所为。”
陈子云心中一惊:“有人盗墓?还是……寻矿?”
“非寻常盗墓。”黑衣人摇头,“所掘之处,并非古墓葬区,倒像是……在寻找什么。且掘出的土石,有硫磺硝石气味,与我等所知一处隐秘‘火药窖’所在不远。更蹊跷的是,我等在附近拾得此物。”说着,他递过一物。
借着微弱的天光,陈子云看到那是一小块碎裂的玉片,边缘不规则,似从某件玉器上崩落,上面沾着新鲜的泥土。玉质温润,却透着一种古老的莹光。更重要的是,玉片表面,刻着一个极其细微、却让他心脏骤停的符号——正是《禹王图志》核心标记之一,那个“圆圈被波浪线贯穿”的变体!
“此符号,陈先生可认得?”黑衣人紧盯着他。
陈子云强压震惊,缓缓道:“似曾相识,但不解其意。阁下从何处得来此物?又为何告知于我?”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道:“陈先生何必隐瞒?大别山之事,我等虽未亲历,亦有所闻。此玉片,与先生怀中图志,当有渊源。有人正在龟山寻找与此符号相关之物,且所图非小。铁厂、枪炮局重地,若被其得逞,恐有惊天祸事。言尽于此,先生好自为之。”
说罢,不待陈子云再问,黑衣人身影一晃,已如鬼魅般翻下城墙,消失在黑暗的江滩芦苇丛中,速度之快,显是武功高强之辈。
陈子云握着那枚尚有对方体温的玉片,呆立当场。龟山异动,神秘掘探,玉片符号……这一切,都与《禹王图志》紧密相连!是谁在寻找?目的是什么?与沈文渊有关吗?还是另有势力?黑衣人又是哪一方?为何要警告自己?
他猛然想起日间所听那些关于“镇水铁牛”和“九牛镇水大阵”的民间传说,又想起与施化理讨论的矿脉深处的远古遗迹。龟山,传说中的“铁矿母脉”所在,亦是“龟蛇锁江”风水局的关键,张之洞兴办洋务的核心之地,此刻竟也与这上古之谜纠缠在一起!
夜风吹过城头,寒意彻骨。陈子云望向对岸龟山那黑沉沉的轮廓,以及山脚下铁厂星星点点的火光,忽然觉得,这座看似被机器与烟囱统治的“自强”堡垒之下,似乎正涌动着远比地火更古老、更幽深的暗流。而自己,正不由自主地,被卷向这暗流的核心。
他小心收起玉片,最后望了一眼龟山方向,转身没入武昌城深沉的夜色中。身后,长江无语东流,江面上弥漫的夜雾,渐渐吞没了汉阳门城楼的轮廓,也吞没了今夜这场短暂而诡异的会面所留下的一切痕迹。只有那枚冰冷的玉片,和黑衣人留下的警告,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龟山之谜,才刚刚开始。而“龙睛晦暗”,究竟预示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