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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热浪裹挟着声浪,劈头盖脸地砸来。

深圳西站出口像一口煮沸了的巨锅,各种声音在这里碰撞、发酵、蒸腾——拉客仔声嘶力竭的吆喝,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的嘈杂,巴士刺耳的鸣笛,天南地北的方言交织成的巨大噪音墙。空气不再是山里那种带着草木清甜的湿润,而是一种黏稠的、混杂着汗味、汽油味、廉价香水味和某种工业尘埃的温热固体,沉沉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关友被人流推搡着,踉跄前行。他紧紧攥着尿素袋子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袋子摩擦着他单薄的衣衫,里面那几件破家当硌着他的脊背。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所及,是密密麻麻、行色匆匆的人头,是川流不息、颜色鲜艳得刺眼的车辆,是远处那些高耸入云、玻璃幕墙在烈日下反射着冰冷强光的陌生建筑。

一切都太大了,太快了,太响了。山里的寂静和空旷在这里被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孔不入的、令人心悸的喧嚣和压迫。他像一滴掉进湍急河流的水,身不由己,随时可能被冲散、吞噬。

“靓仔!去边度啊?坐车唔坐?”一个皮肤黝黑、精瘦的男人猛地凑到他面前,嘴里喷出浓重的烟味,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在他眼前晃。

关友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下意识地摇头。那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尿素袋子和那双缝补过的解放鞋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转身又去拉别的乘客。

关友心脏怦怦直跳,手心全是冷汗。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低着头,尽量靠着墙边移动,试图避开那些探寻和拉客的目光。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知道要来深圳,要进厂,要挣钱。可厂在哪里?怎么进?

肚子饿得一阵阵抽搐,喉咙干得冒烟。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到路边有小贩推着车子卖面包和矿泉水。他犹豫着走过去,看了一眼标价——面包一块五,水一块。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两张被火燎过的二十元纸币,终究没舍得,咽了口唾沫,默默走开。

得先找到地方住下来,再找工。他记得寨子里以前出来的人提过,有个叫“三和”的地方,那边便宜。可他连三和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他在车站广场上漫无目的地转悠,像一只迷失的蚂蚁。阳光炙烤着水泥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脚上的解放鞋鞋底太薄,滚烫的地面烫得他脚底板生疼。

“找工作的?过来看看!”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关友循声望去,只见广场边缘一棵枝叶稀疏的榕树下,或站或蹲聚集着几十号人,大多和他一样,穿着朴素,面带风尘,脚边放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包裹。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金链子的矮胖男人站在一个稍微高点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正唾沫横飞地喊着。

“……电子厂!大厂!待遇优厚!包吃包住!月薪三百五起!名额有限,招满即止!”

“三百五”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关友。三百五!在家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这么多现钱!他心脏猛地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挪去。

树下的人群躁动起来,纷纷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地问着。

“老板,哪个厂啊?”

“一天工作几个钟?”

“住的地方咋样?有热水没?”

“真的包吃住?”

那花衬衫男人挥着手,有些不耐烦:“龙华!泰华电子!正规大厂!一天工作十个钟,流水线,简单易学!宿舍八人间,有风扇!食堂管饱!要去的赶紧报名,交五十块介绍费,马上安排体检,下午就送你们进厂!”

五十块介绍费?关友心里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地捂紧了口袋。那两张二十的,是他全部的家当。

人群里有人开始掏钱,大多是些皱巴巴的零票。也有人犹豫着,低声商量。关友站在外围,看着那花衬衫男人收钱、登记,动作麻利。他心动了。包吃包住,月薪三百五,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是救命的稻草。

可是,五十块……他总共才四十块。

他鼓起勇气,挤到前面,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老……老板,我……我没那么多钱,能不能少点?我肯定好好干……”

花衬衫男人正数着钱,头也没抬,嗤笑一声:“没钱?没钱出来打什么工?回家种地去!五十块,一分不能少!后面排队的多的是!”

旁边几个已经交了钱的人也跟着起哄:“就是,没钱就别挡道!”

“穷鬼还想进厂?”

关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张了张嘴,还想再争取一下,却被后面挤上来的人粗暴地推开,踉跄着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群交了钱的人围着花衬衫男人,脸上带着即将有工作的期盼和一丝优越感。屈辱、无助、还有一丝愤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转身,默默地离开了那棵榕树,离开了那片喧嚣。他不能把所有的钱都交出去,那是他的命。他得另想办法。

他在车站附近破旧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寻找着可能更便宜的机会。墙壁上、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招工广告,密密麻麻,字迹潦草。“急招”、“高薪”、“待遇从优”之类的字眼刺激着他的眼球。但他不敢轻易相信,寨子里老人说过,外面骗子多。

他看到一些门口挂着“职业介绍所”牌子的简陋门面,里面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人。他试探着走进去一家,里面烟雾缭绕,一个跷着二郎腿的中年男人斜眼看他:“找工作?想进什么厂?”

关友小声说:“电子厂,包吃住的。”

“电子厂好啊,”男人吐了个烟圈,“介绍费八十,保证三天内进厂。”

关友的心沉了下去。他摇了摇头,退了出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深圳的夜晚比白天更加璀璨,霓虹闪烁,车灯汇成流动的银河。但这繁华与耀眼,与他无关。他只感到更深的寒冷和饥饿。

他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墙角,蹲了下来,把尿素袋子抱在怀里。夜风吹过,带着凉意,他裹紧了那件破旧的外套。口袋里,那两张二十元的纸币,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变得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冰凉。

他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那些窗户里透出的温暖光芒,像遥不可及的星辰。而他自己,则被遗弃在这片巨大、陌生而冰冷的水泥森林的阴影里,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不知道。巨大的茫然和孤独,如同这深沉的夜色,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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