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猛地睁开眼时,首先感觉到的不是石板的冰冷,而是后脑勺钝痛,以及浑身骨头散架般的酸痛。视野模糊了几秒,才艰难地聚焦。
低矮的、布满污渍的灰白天花板,离脸很近,近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更难闻的混合气味:霉味、灰尘、劣质油脂、未洗净的抹布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掩盖了的血腥气,来自我自己的喉咙和嘴角。
这不是那个进行仪式的密室。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视线扫过这个狭小的空间。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个堆放杂物的储藏间。墙角倚靠着几把秃了毛的扫帚和扭曲的拖把,一个破木桶里塞着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另一头堆着一些碎裂的陶罐和生锈的金属器皿。唯一能证明这里有人居住的,是靠墙的一张窄木板床,上面铺着薄得能数清稻草的垫子,以及一条硬邦邦、同样污渍斑斑的薄毯。我自己,就蜷缩在这张“床”和冰冷墙壁之间的狭窄地面上,身下是粗糙的、沾满灰尘的石板。
晦暗之塔的……杂活室。
属于亚当的记忆碎片,自动为这个场景贴上了标签。最低等的、没有背景或天赋奇差的学徒,连住在统一狭窄寝室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被塞进这种地方,与清洁工具和废弃物为伴。
我是亚当,那个刚刚差点把自己弄死在禁忌仪式里的、魔法回路一塌糊涂的学徒。
我没死?
这个认知让我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带来更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四肢却像灌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部的剧痛,尤其是左臂,从拇指到肩膀,一整条胳膊都残留着那种被银光灼烧后的、深入骨髓的刺痛和麻痹感。
仪式……最后那一刻,我按到了刻刀上的某个东西,银光逆冲,我摔了出去……然后呢?我怎么回到这里的?
记忆从剧痛和黑暗中断开,留下一片空白。
是谁发现了我?把我弄了回来?还是……我自己爬回来的?后者的可能性让我自己都不寒而栗。但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我进行禁忌仪式的事情,可能已经暴露了。在晦暗之塔,私自进行这种危险且来源不明的仪式,惩罚绝对轻不了,尤其是对我这种底层杂役学徒而言。
恐惧再次攥紧心脏,但比恐惧更先涌上的,是一种虚弱到极点的疲惫,以及体内传来的、更加清晰且糟糕的“感觉”。
我闭了闭眼,努力摒弃杂念,尝试着像之前那样,将感知向内沉去。
体内的“景象”比昏迷前更加混乱和……诡异。
那几条被我强行导入冰冷力量、又被银光逆冲的次级回路,此刻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景象:它们没有像其他淤塞回路那样彻底暗淡或肿胀,而是布满了细密的、银色的裂痕,像是一件被打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瓷器。裂痕中,有极其微弱的、断续的银光在闪烁,每一次闪烁,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但奇怪的是,原本淤塞在里面的那些黑色“污垢”,似乎被清除掉了一部分,或者说……被那些银色的裂痕“封锁”或“隔绝”开了?回路本身,在这种破碎的状态下,反而有种异样的、极其脆弱的“通畅”感。
而位于胸口的那团灰雾……它依然盘踞在那里,但翻腾的速度慢了许多,颜色似乎更淡了一点。中心那颗布满裂痕、几乎熄灭的光点,依旧黯淡,但明灭的节奏……好像稳定了极其微弱的一丝?不再像之前那样濒临溃散。
最让我心惊的是,在灰雾的边缘,靠近银光肆虐过的区域,竟然也沾染了几缕极其细微的、游丝般的银芒,正极其缓慢地、似乎带着某种侵蚀性,尝试向灰雾内部渗去。
这算什么?旧伤未愈,又添致命新伤?还是……某种危险的、未知的“转化”或“混合”?
我不知道。原主的记忆碎片里,没有任何关于这种银色能量或眼前体内景象的描述。
“咯吱——”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摩擦声从门口传来,是老旧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浑身一僵,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拼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剧烈颤抖。我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向声音来源。
门口站着一个同样穿着灰扑扑学徒袍的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和一种小心翼翼的麻木。他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碗里冒着一点点可怜的热气。
是罗伊。杂活室另一个“住户”,一个比原主亚当更沉默、更不起眼、据说魔力感应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倒霉蛋。
罗伊看到我睁着眼,愣了一下,脚步停在门口,眼神里闪过混杂着畏惧、困惑和一丝不忍的复杂情绪。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低微:“亚……亚当?你……你醒了?”
他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端着碗,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狼狈蜷缩在地的样子,以及我身上那件沾满灰尘、袖口还有可疑暗色污渍(可能是干涸的血迹)的灰袍。
我喉咙干得冒火,试了几次,才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水……”
罗伊像是得到了指令,连忙小步挪进来,把陶碗放在我手边一块稍微干净点的石板上。碗里是半碗温水,清澈见底,连点油花都没有。
“谢……”我想道谢,声音却堵在喉咙里。
罗西蹲下身,离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带着抑制不住的紧张:“你……你昨天半夜自己回来的,摇摇晃晃,差点撞倒桶。我……我没敢问。你身上……有怪味。塔里今天好像有巡查,刚过去一队。”
他语无伦次,但信息明确:我自己回来的,状态极差,可能留下了痕迹,塔里的管理者可能已经注意到异常。
冷汗再次渗出。我勉强抬起沉重得像不是自己的右手,想去端碗,手指却抖得厉害。罗伊犹豫了一下,伸手扶住碗边,帮我凑到嘴边。
温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和火烧火燎的喉咙,稍稍驱散了一些眩晕。几口水下去,我积攒了一点力气,看向罗伊,低声问:“有人……问起我吗?”
罗伊迅速摇头,眼神躲闪:“没……没有。杂活处……没人管。但、但下午要去清理西侧楼梯,如果点名……”
如果点名不到,或者状态明显异常,引起注意,那就麻烦了。
我点点头,示意明白了。不能再躺在这里。必须起来,必须掩饰过去。
将剩下的水慢慢喝完,我把空碗推还给他,用尽全力,用手肘撑着冰冷的地面,一点一点,把自己从地上挪起来。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带来全身的哀鸣,尤其是左臂和胸口。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罗伊在旁边看着,想扶又不敢扶的样子。
终于,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休息了几分钟,我再次尝试,扶着墙壁,极其缓慢地、摇晃着站了起来。双腿发软,差点又跪下去。
站直身体后,视野稍微开阔了些。这杂活室比躺着感觉的更小、更压抑。除了那些杂物和两张“床”,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原主亚当,真是贫乏得可怜。
我看向自己身上,灰袍果然脏污不堪,袖口和胸前有深色污渍。幸好颜色深,不仔细看难以分辨是血迹还是其他脏污。
“有……有替换的吗?”我问,声音依旧嘶哑。
罗伊指指墙角一个破旧的藤条箱,那是原主亚当的“财产”。
我挪过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打开藤箱,里面只有两套同样破旧、洗得发白的灰袍,几双磨损严重的袜子,一块硬得像石头的肥皂,还有……几本用劣质纸张粗糙装订的手抄笔记,最上面一本,封皮上用歪扭的字迹写着《基础元素感应与冥想(残)》。
这就是一个魔法学徒的全部家当和知识来源。
我换下脏污的外袍,穿上另一件同样破旧但还算干净的。换衣服的过程又是一番折磨。左臂几乎抬不起来,手指麻木不听使唤。
换好衣服,我把脏袍子卷起来,塞到藤箱最底下。想了想,又强忍着不适,就着罗伊端来的、已经凉掉的水,用那块硬肥皂草草擦了把脸,试图洗去脸上的尘土和疲态。
冷水刺激下,精神稍微振作了点,但体内的混乱和虚弱依旧。我必须去参加下午的劳役,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我看向罗伊,他依旧拘谨地站在门边,眼神里残留着不安。
“罗伊,”我开口,尽量让声音平稳,“昨天……我有些不舒服,做了噩梦。没什么事。”
这是一个蹩脚的解释,但总比没有好。罗伊飞快地点点头,没有追问,显然也不打算深究。在这个地方,自保是首要法则。
“谢了。”我又补充了一句,语气真诚了些。无论如何,他没有立刻告发,还给了我一碗水。
罗西摇摇头,没说什么,转身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开始心不在焉地清扫本就不大的地面,动作僵硬,显然心思不在这里。
我深吸一口气,忍着体内各处传来的、或钝痛或刺痛或灼痛的不适,挪到那张硬板床边坐下。距离下午集合还有一段时间,我需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恢复体力,同时,必须搞清楚体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以及……那柄引发异变的刻刀,在哪里?
记忆的最后,它掉落在崩解的法阵边缘。我回到了这里,它呢?是留在了原地,还是……
我的心沉了下去。如果被其他人发现那柄邪异的刻刀和我留下的仪式痕迹……
就在这时,我换下来的脏袍子袖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我放袍子的动作,在藤箱底部发出了极其轻微的、硬物碰撞的声响。
我的动作僵住。
犹豫了一下,我再次弯下腰,忍受着胸腹间的抽搐痛楚,伸手进藤箱,摸索着那件脏袍子的袖袋。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奇异纹路的柱状物体。
我的呼吸一滞。
慢慢将它掏了出来。
正是那柄样式古怪的短刀——刻刀。
它静静地躺在我掌心,不到一尺长,握柄漆黑,螺旋纹路黯淡无光,刀身也失去了所有光芒,呈现出一种哑光的暗银色,看起来就像一柄制作精良但毫无特殊之处的普通金属刀具。唯有刀柄末端,那个古拙的、意义不明的微小烙印,依旧清晰。
它怎么会在我身上?是我昏迷前无意识捡回来的?还是……它自己?
我不敢深想。迅速将它塞进现在穿的灰袍内衬一个隐秘的暗袋里——这袍子破旧,但原主似乎为了藏匿一些微不足道的私人物品,自己粗糙地缝制过内袋。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肋下的皮肤,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藏好刻刀,我重新坐直,强迫自己开始缓慢地、深长地呼吸,试图平息体内紊乱的气息和无处不在的疼痛。同时,再次将微弱的感知投向体内那一片狼藉的“疆域”。
破碎的银色回路,缓慢侵蚀灰雾的银丝,勉强稳定一丝的核心……
前路未卜,危机四伏。但至少,此刻,我还活着,在这间晦暗之塔的杂活室里,以一个魔法学徒——亚当的身份。
窗隙透入的、塔外漫射进来的惨淡光线,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远处,隐约传来了沉闷的钟声。
下午的劳役,要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