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仿佛还在耳畔嗡嗡作响,尤其是那句“赏你七个老婆”和随之而来的哄笑,像一群恼人的马蜂,追着韦小宝钻进了他新分到的、比狗窝强不了多少的营房里。
亲兵营什长,听着威风,住处也就是个稍微宽敞点的土坯房,通铺,能睡十个人。现在这儿就他一个——算是破格待遇——可韦小宝躺在硬邦邦的铺板上,瞪着黑黢黢的房梁,半点睡意都没有。
七个老婆!
朱元璋那张醉醺醺的丑脸在黑暗中反复浮现,拍在他肩膀上的力道仿佛还在。那会儿大帅眼里一闪而过的光,到底是醉意,还是别的什么?韦小宝心里直打鼓。他在丽春院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嫖客喝醉了许下的金山银海,醒了大半不作数。可朱元璋……那是个能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条路的主儿,他的话,醉几分,真几分?
“退货……”韦小宝嘀咕着,翻了个身,木板床吱呀抗议,“跟皇帝退货?他奶奶的,老子有几颗脑袋?”
关键是,这事儿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军营。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韦小宝顶着两个黑眼圈,蔫头耷脑地走出营房,准备去校场点卯——这是他新官上任第一天正式履职。
路上遇见的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透着古怪。
“哟,韦什长!早啊!昨晚……睡得好吗?”一个络腮胡老兵挤眉弄眼,特意在“睡”字上咬了重音。
“韦兄弟,年轻力壮,七个啊!有福气,有福气!”另一个瘦高个走过,拍了拍他的背,力道不轻,嘿嘿直笑。
“小宝啊,”连平时严肃得不近人情的教官,都难得地对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堪称惊悚的“和蔼”表情,“好好干,前途无量。大帅如此看重你……嗯,身子骨也要紧。”
韦小宝心里骂了一万句娘,脸上还得堆起虚弱的笑,一一应付过去。点卯时,他手下那九个兵丁,站得倒是笔直,可眼神飘忽,嘴角抽搐,明显在憋着笑。韦小宝有气无力地训了几句“严守军纪”之类的套话,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完了,这“七个老婆”的梗,算是焊死在他身上了。以后在这军营里,他韦小宝不再是鄱阳湖功臣韦小宝,而是“七个老婆韦小宝”!
点完卯,没什么紧要任务。亲兵营虽直属大帅,平日也就是护卫、传令、操练。韦小宝正琢磨着怎么躲清静,一个面生的传令兵跑了过来:“韦什长,大帅传你过去一趟。”
韦小宝心里咯噔一下。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赶紧整理了一下身上不合体的号衣——亲兵营的服饰比火头军体面些,可穿在他这还没长开的身板上,依旧晃晃荡荡——跟着传令兵往中军大帐去。
一路上,他脑子飞快转着。朱元璋找他干嘛?总不会是现在就让他挑老婆吧?呸呸呸!说不定是觉得昨天酒后失言,想收回成命?或者……另有差遣?
进了大帐,酒气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肃的气氛。朱元璋已经坐在案后,穿着常服,脸上没什么表情,正看着一份文书。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比昨晚醉时更甚。
“小人韦小宝,参见大帅!”韦小宝老老实实跪下行礼。
“嗯,起来吧。”朱元璋放下文书,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这身皮,穿着还习惯?”
“习惯,习惯!谢大帅恩典!”韦小宝赶紧道。
“亲兵营的规矩,都清楚了?”
“清楚了!教官都已训导过,小人一定严守军纪,恪尽职守!”
朱元璋点点头,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叫你来,是有件小事。”他顿了顿,“咱军中粮秣转运,一直是个麻烦。尤其是新附之地,道路不靖,民夫征调不易,损耗也大。你脑子活,上次蝙蝠粪的事……虽不算正道,却也解了燃眉之急。这次,你去辅佐后营的张千总,管一段时间的粮草押运,看看有没有什么……省力的法子。”
粮草押运?韦小宝一听,心里先是一松,不是老婆的事!随即又是一苦。这可不是什么美差!路途遥远,风吹日晒,还要防着溃兵流寇打劫,辛苦不说,责任还大。粮草出了岔子,掉脑袋都是轻的。
但他哪敢说个不字?连忙躬身:“是!小人遵命!一定尽心竭力,为张千总分忧!”
“嗯,”朱元璋挥挥手,“去吧。找张千总报到。好好干,别给咱丢人。”
“谢大帅!”韦小宝退了出来,直到走出大帐老远,才长长舒了口气。看来朱元璋暂时没把那醉话当真,或者,只是随口一提?不管怎样,能离开这议论的中心,去干点实际的“苦差事”,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 * *
后营的张千总,是个四十多岁、面皮焦黄、总皱着眉头的老行伍。见到韦小宝,也没多少热情,只淡淡点了下头:“你就是韦小宝?大帅吩咐了,让你跟着押运队。这次是往庐州前线送一批粮秣,明日一早出发。你去丙队,找王队正,听他安排。”
韦小宝诺诺连声。找到丙队时,正看见一个满脸横肉、胳膊比他大腿还粗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训斥几个民夫,嫌他们捆扎粮袋不结实。这便是王队正了。
“王队正,小的韦小宝,奉张千总之命,前来报到。”韦小宝上前,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诚恳无害。
王队正斜睨了他一眼,从鼻子哼出一声:“哦,你就是那个‘七个老婆’的韦小宝?”语气里听不出是调侃还是不屑。
韦小宝脸皮一抽,干笑两声:“王队正说笑了,那是大帅酒后的玩笑,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是不是玩笑,咱管不着。”王队正瓮声瓮气道,“来了咱这,就得守咱的规矩。押运粮草,不是儿戏!路上眼睛放亮些,手脚勤快些,别净想着你那七个老婆!要是出了岔子,老子第一个拿你是问!”
“是是是,队正教训的是!”韦小宝点头哈腰。得,这外号算是彻底甩不掉了。
押运的活计,比韦小宝想象的还要枯燥艰苦。长长的车队,牛马混杂,吱吱呀呀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前行。他和几个辅兵坐在一辆堆满杂物的板车上,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日头毒辣,尘土飞扬,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口干舌燥。
王队正骑着匹瘦马,前后巡视,呵骂声不绝于耳。民夫们埋头拉车推车,沉默而疲惫。
韦小宝起初还试图跟旁边一个看起来憨厚的老辅兵套近乎,打听点情况。那老辅兵只是摇头,嘴里翻来覆去就是“苦”、“累”、“没办法”。韦小宝自讨没趣,只好也闭了嘴,看着路两边荒芜的田野和偶尔掠过的断壁残垣发呆。
这就是打天下?跟在朱元璋身边时感觉还不明显,如今到了这后勤线上,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他忽然有点想念扬州城的喧嚣,哪怕丽春院里挨骂,至少热闹,有口饱饭吃。
正胡思乱想,车队忽然停了下来。前面传来一阵骚动和王队正的怒骂声。
“怎么回事?”韦小宝伸长脖子往前看。
只见路中间,横着一道不算深但颇宽的雨水冲沟,一辆运粮的大车车轮陷了进去,驾车的牛怎么鞭打也拉不出来,反而越陷越深,车上的粮袋歪斜,眼看要倾覆。
“废物!都是废物!”王队正跳下马,急得团团转,“快!都过来推车!你,还有你,去前面拉牛!”
民夫和辅兵们一拥而上,推车的推车,拉缰绳的拉缰绳,呼喝声响成一片。可那车太重,沟边的土又松软,忙活了半天,车子非但没出来,反而又下沉了几分。
王队正脸色铁青,眼看日头偏西,若耽搁久了,误了行程不说,在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过夜,更是危险。
韦小宝也跟着下车,在边上看着。他忽然注意到,那拉车的牛,因为恐惧和不断挣扎,蹄子把沟边松软的泥土刨得更开了。他脑子里莫名闪过以前在扬州码头,看苦力们用滚木挪动沉重货物的情形。
“王队正!”韦小宝喊了一声。
王队正正焦躁,没好气地回头:“干啥?”
“小的……有个想法,”韦小宝指着沟边几棵枯死的小树和散落的一些粗大树枝,“能不能砍些树干,垫在车轮底下?再找些人,用撬棍从车板下面撬,上面的人同时推拉,说不定能成。”
王队正一愣,看了看那陷死的车轮,又看了看韦小宝指的那些木头,犹豫了一下。死马当活马医吧!“去几个人!砍树!找撬棍!”
很快,几根碗口粗的树干被垫到了车轮前方和侧面。韦小宝又指挥几个力气大的辅兵,将两根结实的木杠插入车板下方作为支点。
“听我喊!”韦小宝站到一边,清了清嗓子,“一、二、三——撬!推!”
撬棍同时发力,车轮下的树干提供了些许支撑和滚动空间,上面推拉的众人齐声吼叫,奋力一推——
“嘎吱……轰隆!”
沉重的粮车猛地一震,车轮碾过树干,竟然真的从泥坑里挣脱了出来!
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王队正看着稳稳停在硬路上的粮车,又看了看旁边抹着汗、有点小得意的韦小宝,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嗯……还行。”王队正拍了拍韦小宝的肩膀,力道依旧不小,但少了之前的轻视,“有点小机灵。归队吧!”
这只是个小插曲,车队继续前行。但自那以后,王队正对韦小宝的态度明显好了些,偶尔还会问问他对路况、扎营位置的看法。韦小宝也乐得展现点“机灵”,毕竟这能让他在这苦差事里过得稍微舒服点。他提议用废弃的锅灰混合油脂涂抹车轴润滑,建议在容易打滑的坡道提前铺撒沙土……虽然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却实实在在地减少了一些麻烦和损耗。
押运任务平淡中偶有小惊险地完成了。回到大营交差时,张千总那张万年不变的愁苦脸上,居然也露出了一丝极淡的满意神色,在呈给上面的文书里,顺带提了一句“新晋什长韦小宝,沿途协理,偶有建言,便于行止”。
这话不知怎么,又传到了朱元璋耳朵里。
几天后,韦小宝再次被叫到中军大帐。这次帐内不止朱元璋一人,还有个穿着文士长衫、留着三缕长髯、面色白净的中年人,正站在一侧。
“参见大帅!”韦小宝行礼。
“嗯,起来。”朱元璋指了指那文士,“这位是李先生,咱的幕僚。粮草押运的差事,你做得不错。张千总夸了你两句。”
韦小宝连忙谦虚:“都是张千总和王队正指挥得当,小人不过跟着跑跑腿,胡乱说了两句,不敢居功。”
那李先生目光温和地打量着韦小宝,开口道:“韦什长过谦了。润滑车轴、铺沙防滑,虽是小术,可见心思活络,能留意细节,于繁琐庶务中求便捷,亦是长处。”
朱元璋接口道:“李先生说得在理。咱这军中,打仗的猛将不缺,但能把各种琐碎事情理顺、少出纰漏的细心人,却不多见。韦小宝,你上次蝙蝠粪是歪才,这次押运是小智。咱看你这人,未必懂什么大道理,但确实有些……急就章的应变之能。”
韦小宝听着,心里有点打鼓。这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
朱元璋忽然话锋一转,对李先生道:“李先生,你看这小子,若是让他去管管军中的杂物采买、仓廪存取,再顺便……嗯,留意一下各营将领日常用度、兵士之间闲谈碎语,如何?”
李先生捻须沉吟片刻,看了一眼有些茫然的韦小宝,微笑道:“大帅此议甚妥。韦什长年纪轻,面孔生,为人机变,不易引人戒备。做些采买仓管的寻常差事,正好走动各处,听些市井营伍之音,或能有所得。只是……”他转向韦小宝,语气温和却带着提醒,“此事看似琐碎,实则关联甚广,须得谨言慎行,处事公允,更要……守口如瓶。”
韦小宝再傻也听明白了!什么杂物采买、仓库存取都是幌子!这是让他当……探子?耳目?专门打听各营消息,回来报告给朱元璋?
他后背瞬间出了一层白毛汗。这活儿比押运粮草危险一万倍!打听好了未必有功,打听错了或者漏了,可能就是杀头的罪过!还要在那些骄兵悍将眼皮底下搞小动作……
“大帅,李先生,”韦小宝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小人……小人年轻识浅,恐难当此重任!怕误了大帅的事!”
朱元璋摆摆手,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给你个‘总务稽查’的名头,方便行走各营。该看的看,该听的听,该买的买,该记的记。每月向李先生禀报一次。做得好,咱有赏。做不好……”他顿了顿,没说完,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小人遵命。”韦小宝心里叫苦不迭,却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出了大帐,凉风一吹,韦小宝只觉得嘴里发苦。七个老婆的阴影还没散去,这又扣上来一个更吓人的差事!这朱元璋,是不是看他脑门写着“好利用”三个字?
总务稽查……听起来像个管杂事的芝麻官。韦小宝领了腰牌,领了支取少量钱物的权限,开始了他的新“使命”。
起初,他战战兢兢,只敢在各营外围转悠,买点针头线脑、修补器械的材料,跟火头军、马夫、辅兵这些底层杂役套近乎,听听他们抱怨粮饷克扣、长官严苛之类的牢骚。这些消息无关痛痒,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整理成条,每月准时向李先生汇报。
李先生总是那么温和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细节,从不评价,只是点点头,让他“继续留心”。
日子久了,韦小宝的胆子稍微大了点。他借着采买的机会,也能跟一些中低层军官说上几句话,听听他们吹嘘战功,抱怨补给,或者议论其他营头的长短。他发现,军营里派系林立,从濠州就跟朱元璋起家的老弟兄,跟后来投附的将领之间,隐隐有着隔阂;不同地域的兵卒之间,也常有摩擦。
这些消息,他掂量着,挑些不那么敏感的,汇报上去。
他也确实利用职权,小小地“改善”了一下自己的生活。比如,他发现伤兵营急需干净布条和金疮药,而库房里明明有积压却因手续繁琐拨付慢,他就“灵活”处理,快速调拨了一些,赢得了伤兵营管事的好感,顺便自己也蹭了点效果更好的药膏备用。再比如,他摸清了哪个营的军需官爱喝两口,哪个营的厨子手艺好还贪小便宜,通过“合理”的物资调配和采买,逐渐编织起一张属于自己的、微弱但实用的关系网。
当然,他时刻牢记李先生的“守口如瓶”,对自己真正的任务绝口不提,表现得就像一个有点滑头、爱占小便宜但也能办点实事的年轻稽查。
这期间,关于“七个老婆”的笑谈渐渐淡了,毕竟战事频仍,谁也没那么多闲心总惦记。韦小宝几乎以为朱元璋已经忘了这茬。
直到有一次,他例行向李先生汇报完,李先生合上记录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韦稽查,近日可曾留意到,各营之中,可有哪家家眷随营,或有适龄女子?大帅近来关心将士家室安定之事。”
韦小宝心里“咯噔”一下,汗毛倒竖。
来了!到底还是来了!这哪儿是关心将士家室?这分明是开始“物色”了!
他脑子里飞快转动,支吾道:“这个……小人平日多关注粮秣杂物,于各家眷属,并未特意探听……好像,好像刘参将有一远房侄女投奔,在营中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还有……赵把总似乎提过,他家乡有个定了亲的姑娘……”他故意说得模糊,且专挑那些不太可能的人选。
李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再追问。“嗯,有心了。你且去吧。”
韦小宝走出李先生住处,只觉得阳光刺眼,手脚冰凉。朱元璋没忘!不但没忘,还已经开始暗戳戳地推进了!这“七个老婆”,看来不是醉话,至少不完全是!
他仿佛已经看到,未来某一天,朱元璋大手一挥,七八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美或丑、但肯定都跟他毫无关系的姑娘,被送到他面前,朱元璋豪爽地说:“小宝,挑吧!都是你的!”
然后他就要面对七个陌生的、可能来自不同势力、有着各自心思的“老婆”,鸡飞狗跳,永无宁日。说不定里面还有别人安插的眼线?或者干脆是朱元璋派来监视他的?
这日子没法过了!
韦小宝蹲在营房后的土坡上,看着远处操练的士兵扬起的尘土,愁得直揪头发。不行,得想办法!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抗旨?那是找死。装病?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真要硬着头皮接下这“齐人之福”?
他想起丽春院里那些为了争宠斗得你死我活的姑娘们,再想想七个……顿时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老天爷啊,”韦小宝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哀叹,“我韦小宝虽然有点小贪心,可也没想过要七个老婆啊!您老行行好,给指条明路吧!或者……降个雷,把那‘七个’的想法劈没了也成啊!”
天空毫无反应,只有一阵闷热的穿堂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
韦小宝垮下肩膀。看来,靠老天是指望不上了。还得自己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能既不违逆朱元璋,又能把这“天降洪福”给推出去或者至少减少点损失呢?
他挠着头,开始苦思冥想。七个老婆……七个麻烦……能不能让这些“麻烦”自己出点问题?或者,让朱元璋觉得给他七个老婆是件“不划算”甚至“有风险”的事?
一个大胆的、极其冒险的念头,像阴沟里的苔藓,悄悄冒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