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马车在仁安街口停下。
吴嬷嬷看着林立的药铺招牌,脸上那点仅有的和气也收了起来。“大少夫人,宝源阁在朱雀大街,这里是……”
“吴嬷嬷,”桑晚意扶着翠燕的手,慢悠悠地下了车。
“给父亲的寿礼,除了那些身外之物,调养身子的药材才是重中之重。我瞧着单子上那株五十年份的野山参,总觉得画虎画皮难画骨,还是得亲自来这药材最齐全的地方问问,才好辨别真伪,免得被人骗了,失了裴家的脸面。”
她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把“孝心”和“裴家脸面”都抬了出来。
吴嬷嬷一肚子的话全堵在了喉咙口,只能板着脸跟在后面。
桑晚意没往那些门面光鲜的大药堂里走,反而专挑偏僻的小巷。
七拐八绕,最后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门楣都有些褪色的“回春堂”前停下了脚步。
“就这家吧。”
翠燕都看愣了,这么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好药材?
吴嬷嬷更是皱紧了眉头:“大少夫人,这种小地方……”
“嬷嬷有所不知,”桑晚意转身,神色坦然,“越是这种不起眼的老店,越可能有压箱底的好东西。那些大药堂,东西虽好,但大多是给达官贵人备着,我们冒然去问,人家也未必肯拿出来。”
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脸上带了些不好意思。
“而且……我还有些女儿家的私密事,想顺便请教一下郎中,嬷嬷和大家在外面等我片刻就好,人多了,我反而不好开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吴嬷嬷一个做下人的,总不能硬闯进去听主子看诊的私密话,那是不懂规矩。
她只能沉着脸,和其他下人一起,杵在门口。
桑晚意推门而入,一股陈旧的药草香扑面而来。
铺子很小,柜台后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郎中,正戴着老花镜,就着昏暗的光线翻看一本医书。
“郎中。”桑晚意轻轻唤了一声。
老郎中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慢悠悠地站起身:“姑娘哪里不舒服?”
桑晚意没说话,只是走上前,将手腕放在了脉枕上。
老郎中三指搭上,闭目凝神。起初还神色如常,可片刻后,他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睁开眼,带着几分探究重新打量起桑晚意。
“姑娘这脉象……”他收回手,沉吟道。
“气血两亏,肝气郁结,像是被什么心事磋磨了许久。只是,姑娘年纪轻轻,怎会伤了根本?”
他没有问桑晚意的身份,却一眼看出了她身体最核心的问题。
桑晚意心中一定。找对人了。
老郎中那双浑浊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桑晚意的眉眼,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姑娘可认识梁大将军家的人?”
桑晚意诧异的问:“您认识家母?”
“难怪难怪,像,真是像……”老郎中眼眶泛红,连连点头。
“姑娘的脉象和你母亲当年郁结于心时,有七分相似。好孩子,你这身子,可不能再拖了!”
这位老郎中,正是当年受过梁家恩惠,也曾为她母亲梁心好看过诊的人。
只是后来梁家出事,他便隐姓埋名,开了这么个小医馆度日。
“先生放心,我还撑得住。”桑晚意说道,“今日来,一是想请先生为我调理身子。二是想请教先生一件事。”
“你说。”
“若一女子,自称有孕一月,却突然腹痛如绞,冷汗不止,脉象滑而快,却又带着几分虚浮。先生看,这会是什么情况?”
老郎中捋了捋胡须,想也没想就说:“这情况可就复杂了。往好了说,是动了胎气,得好生安胎。但若往坏了说……”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有一种偏方,用几味虎狼之药,能催出假孕的脉象,看着与喜脉无异,但根基不稳,极易造成腹痛血崩的假象。这种法子,歹毒得很,既能骗人,又能伤了旁人的心,一箭双雕。”
桑晚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果然如此。桑婉婉这一胎,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算计。
“先生,那这假孕,能维持多久?”
“快则一月,慢则三月,必然败露。因为腹部根本不会隆起。”
老郎中说完,叹了口气,从柜子里取出纸笔,“我先给你开方子。一副调理气血,一副清热解毒。你这身子,虽然亏空,但底子还在,万幸没有中毒的迹象。只要用心调养,想要个康健的孩子,不是难事。”
桑晚意接过药方,郑重地道了谢。
就在这时——
“砰!”
隔壁铺子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重物砸烂了木门,紧接着便是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和男人的怒吼咒骂。
打斗声又急又乱,显然不止两三个人。
回春堂的木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男人跌了进来。
他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药!”他将一个沉甸甸的银锭子砸在柜台上,声音嘶哑,带着强压的喘息,“金疮药!最好的!”
桑晚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头一跳,但面上依旧镇定。她下意识地往后退,想离这个危险源头远一些。
男人的黑布蒙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桑晚意扫过去,只一眼,她的动作就顿住了。
这双眼睛……她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男人显然也受了伤,他靠在柜台上,胸口剧烈起伏。
他根本没注意屋里还有个女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催促老郎中。
老郎中被这阵仗吓得不轻,但常年在此开馆,也算见过些场面,哆哆嗦嗦地转身去抓药。
就在这时,男人手臂上的一道伤口又裂开一些,一滴血珠顺着他的衣袖滑落,朝着桑晚意的裙角飞溅过去。
桑晚意眼皮一跳,几乎是本能反应,她提起裙摆,干脆利落地往后撤了一大步。动作不大,却精准地避开了那滴血。
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弄脏自己的裙子。
这个细微又冷静的动作,却让那蒙面男人察觉到了。
他猛地转过头,那眼睛再次锁定了她。
他原以为屋里的女人不是尖叫就是吓晕,却没想到,她只是退了一步,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惊慌。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对血污的嫌弃。
男人低沉地,近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轻笑,随后又咳了两声,牵动了伤口。
“药好了!”老郎中用油纸包好一大包药粉,递了过去。
男人一把抓过,最后深深地看了桑晚意一眼,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从药铺的后门闪身出去,瞬间消失在巷子里。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地上一滩刺目的血迹。
“造孽,这世道……”老郎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起扫帚去清理。
桑晚意定了定神,上前付了药钱,将几个药包仔细收好。
“先生大恩,晚意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她郑重地行了一礼。
“罢了罢了,能看到梁夫人的女儿平安康健,我这把老骨头就放心了。”
桑晚意转身走出回春堂,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吴嬷嬷立刻迎了上来,那张脸拉得比驴还长:“大少夫人,您可算出来了!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让嬷嬷久等了。”桑晚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歉意,“那位老郎中,对药材辨识懂得极多,我多问了几句,耽误了功夫。”
回到马车上,翠燕紧张地给她递上茶水。
桑晚意靠在软垫上,手里捏着那几个药包,指尖冰凉。
她脑子里盘旋的,却不是桑婉婉的阴谋,也不是自己这副需要调理的身子。
而是那双眼睛。
到底从哪里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