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
林星晚正陷在半梦半醒之间——那种身体极度疲惫、意识却无法彻底沉入黑暗的混沌状态。头痛已经演变成一种持续的低频嗡鸣,像有什么东西在颅骨内侧缓慢地、固执地振动。
她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道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光带看了三秒,才意识到枕边的震动不是幻觉。
伸手摸到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她眯起眼睛。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数字在黑暗中跳动。
她盯着那串数字看了五秒。
不是苏雨柔。也不是孟晓。更不是她拉黑了的那几个“家人”。
这个时间点……
她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到耳边,没说话。
听筒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声,然后是呼吸声——很平稳,很克制,甚至能听出那种刻意的、经过训练的节奏感。
“林星晚。”
三个字。
声音低沉,带着某种金属质感的冷冽,透过听筒传来时,像细小的冰碴擦过耳膜。
林星晚的背脊瞬间绷直了。她从床上坐起来,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被单。
这个声音,她只听过两次。一次在选拔现场,他说“我要了”。一次在评估现场,他沉默地看了她全程。
陆沉舟。
“陆总。”她的声音比她自己想象的更平稳。
“还没睡。”他说,不是疑问句。
“正准备睡。”
“头痛好点了吗?”
林星晚的手指收紧,被单在掌心皱成一团。房间里很暗,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苍白得像个幽灵。
他怎么知道?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
“陈露报上来的。”陆沉舟替她回答了,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她说你这周训练状态明显下滑,脸色差得不正常,怀疑你身体有问题。”
陈露。
那个连笑容都吝啬给予、对苏雨柔的讨好都嗤之以鼻的铁面督导,居然会主动上报她的状况?而且是直接报给陆沉舟?
“我没事。”林星晚最终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是训练强度大,有点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那几秒钟里,林星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很沉,很慢,一下一下砸在胸腔里。
“林星晚。”陆沉舟的声音忽然沉了一分,那种冷冽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重量,“辰星签你,不是让你来硬撑的。”
这话像一把锤子,砸在耳膜上。
林星晚的手指陷进掌心,指甲带来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我知道。”她说,“我会调整。”
又是一阵沉默。
但这次不同。林星晚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人在思考,在权衡,在做某个决定。
然后,他说:
“明天开始,你每天下午四点到四点二十,来我办公室。”
林星晚愣住了。
有那么两三秒钟,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这只是个过于真实的梦——毕竟她现在的状态,确实介于清醒和梦境之间。
“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给你二十分钟。”陆沉舟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汇报当天的训练情况,身体状况,以及——”
他顿了顿,那停顿里有一种刻意的、意味深长的间隙。
“——任何你觉得需要让我知道的事情。”
任何你觉得需要让我知道的事情。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星晚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涟漪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湖水。
“可是……”她想说这不合规矩,想说A组的其他人会怎么想,想说陈露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想说苏雨柔……
“这是命令。”陆沉舟打断她,声音里的温度又降了一度,“不是商量。”
命令。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明天下午四点,”他说,“别迟到。”
然后电话挂了。
忙音在耳边响起,嘟嘟嘟,单调而执着。
林星晚握着手机,在黑暗中坐了很长时间。屏幕的光渐渐暗下去,最终熄灭,房间里重归黑暗。只有窗外路灯的那道光带,还固执地投在墙上。
陆沉舟要她每天去他办公室。
单独。
二十分钟。
为什么?
真的是因为陈露的报告?还是因为他自己观察到了什么?或者……
她想起选拔那天,他说“你的表演太真了”。想起评估那天,他专注的目光。想起陈露说她“状态不稳定”时,他居然会亲自过问,甚至深夜来电。
这不正常。
陆沉舟是辰星资本的创始人,是站在这个金字塔顶端俯视众生的人。他手下有几百号员工,十几个艺人,每天要处理的文件堆积如山,要做的决策牵动着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流动。
他为什么会注意到一个刚签了C级合约、连一次正式演出都没有的新人?
除非……
林星晚的心跳开始加速。
除非,她对他有某种特别的价值。
或者,他看出了什么——看出了她表演里那些过于真实的痛苦,看出了她藏在平静表象下的、快要压抑不住的恨意,看出了她和苏雨柔之间那种看似亲密实则诡异的张力。
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林星晚回过神,把手机放回床头柜,重新躺下。
但她睡不着了。
陆沉舟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低沉,冷静,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她必须去。
但她也必须小心。
非常、非常小心。
第二天上午的形体强化课,林星晚第一次在训练中出现了明显失误。
张老师今天教的是一个结合了现代舞和武术基础的高难度动作组合,要求在空中完成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后,单腿落地,保持三秒平衡,然后接一个流畅的地面滑行动作。
“肢体语言是演员的第二张脸。”张老师在镜子前示范,动作干净利落,像一把出鞘的刀,“你要用身体说话,用动作传达情绪。每一个旋转,每一次落地,每一次呼吸,都是台词。”
林星晚站在镜子前,努力集中精神。
但她的身体像被灌了铅。不,不是沉重,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神经和肌肉之间的连接变得迟滞,大脑发出的指令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传递到四肢,而四肢的反馈又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做了第一次尝试。
旋转的角度差了十五度,落地时脚踝晃了一下,平衡只保持了一秒就垮掉,地面动作更是完全失去了流畅感,像个生锈的机器人。
“林星晚。”张老师走到她身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你的核心力量呢?昨天还能勉强维持,今天怎么散成这样?”
“抱歉老师。”林星晚低下头,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在地胶上,留下深色的圆点,“我再试一次。”
第二次更糟。
在旋转到一半时,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不是普通的头晕,而是那种视野突然收缩、世界瞬间倾斜的失重感。她的身体在空中失去控制,落地时没能站稳,整个人向一侧歪倒。
“小心!”
旁边有人伸手扶住了她。
是沈薇薇。
她的动作很快,扶在林星晚胳膊上的手很稳,甚至能感觉到她手臂肌肉的发力。但林星晚同时也能感觉到,那只手的力道有点过大,像在刻意展示什么——展示她的反应速度,展示她的“乐于助人”,展示她在这种时刻的从容不迫。
“星晚,你没事吧?”沈薇薇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个单纯担心朋友的小女孩。
但林星晚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来不及掩饰的东西。
评估。
冷静的、精准的评估。
“没事。”林星晚站稳,抽回手,“谢谢。”
张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看着林星晚苍白的脸,又看了看她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最终挥了挥手:“你下去休息十分钟。其他人继续。”
林星晚走到墙边的长椅坐下,拿起水瓶小口喝水。她能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孟晓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徐睿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其他几个人则是复杂的好奇和探究。
“星晚,”孟晓趁着张老师指导其他人的间隙溜过来,压低声音,“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不用。”林星晚摇头,声音有点哑,“就是有点累。”
“可是你这周一直这样……”孟晓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上周还好好的,这周就像换了个人。是不是训练强度突然加大,身体吃不消了?”
吃不消?
林星晚想起昨晚陆沉舟的话——“辰星签你,不是让你来硬撑的”。
她确实在硬撑。
但不是因为训练强度,而是因为那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持续消耗她精力的东西。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身体里缓慢地、耐心地抽走她的能量。
“我会处理的。”她拍了拍孟晓的手背,挤出一个笑容,“你先去训练,别让张老师说你。”
十分钟后,她重新回到队伍。
这次她强迫自己集中全部注意力,把那股眩晕感压下去,用意志力驱动身体,勉强完成了剩下的动作。张老师没再说什么,但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忧虑。
下课休息时,林星晚去了洗手间。
她站在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扑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她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失去了血色,干燥起皮。连眼睛里的光都黯淡了,像蒙了一层灰。
她看起来像个正在缓慢枯萎的人。
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了。
林星晚从镜子里看到,苏雨柔走了进来。
看到林星晚,她立刻露出那种混合着担忧和心疼的表情:“星晚?你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
她快步走过来,很自然地伸手想摸林星晚的额头,但林星晚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我没事。”林星晚说,抽了张纸巾擦脸。
“这还叫没事?”苏雨柔的眼睛里盈满了真诚的焦急,“你照照镜子,你看看你自己!星晚,我知道你上进,想表现好,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你这样硬撑,万一在月底考核里出问题怎么办?”
她又提起了考核。
像在提醒,也像在暗示——暗示她的状态会影响考核,暗示她需要“帮助”。
“我会注意的。”林星晚转身准备离开。
“对了,”苏雨柔忽然叫住她,声音压低了一点,“昨晚我给你的那包新草药,你喝了吗?”
来了。
又来了。
林星晚背对着她,停顿了一秒,然后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还没,昨晚睡得早,忘了。”
“那你今晚一定要记得喝。”苏雨柔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是我特意又去了一趟中药店,让老中医重新调整的方子,比上次那包效果更好。星晚,你真的不能再拖了,再这样下去,我怕你……”
她顿了顿,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我是说,我怕你身体真的垮了。”
林星晚看着她。
苏雨柔的表情无懈可击——眉头微蹙,眼神真诚,嘴唇抿成一条担忧的弧线。每一寸肌肉都在表演“关心”,每一帧表情都在诉说“担忧”。
但林星晚看到了更多。
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种冷静的、近乎残忍的观察。看到了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那是她在紧张或兴奋时的小动作。前世林星晚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这一世,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谢谢。”林星晚说,声音平稳,“我会喝的。”
她会喝吗?
当然不。
但她需要知道,苏雨柔到底在那些草药里放了什么。需要知道那些“效果更好”的方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下午的剧本分析课,气氛有些微妙。
刘老师让大家分组讨论一个经典电影片段——一个女演员在镜头前崩溃大哭,然后又强行忍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的场景。
“这个片段之所以经典,”刘老师说,“是因为它展现了一种极致的情绪控制。崩溃是真实的,忍住是表演的,而那个笑……是两者叠加后的、更复杂的东西。”
林星晚和孟晓、沈薇薇分在一组。
讨论到一半时,沈薇薇忽然放下剧本,看向林星晚,脸上带着那种无害的、好奇的笑容:
“星晚,我听说……陆总特别关注你?”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几个人都竖起耳朵。
林星晚的手指顿了顿,抬起头。
沈薇薇的眼睛很亮,像两颗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里面映着林星晚平静的脸。
“是真的吗?”沈薇薇继续说,语气依然轻松得像在聊天气,“我听星探部的人说的,说陆总特意交代要关注你的训练进度,还让陈督导每天汇报你的情况。”
她在试探。
也在传播——用这种看似无意的方式,把“陆总特别关注林星晚”这个消息,撒播出去。
“我不知道。”林星晚平静地说,低头继续看剧本,“我只是个新人,陆总怎么安排,是公司的事。”
“可是……”沈薇薇还想说什么,但被孟晓打断了。
“哎呀,管那么多干嘛。”孟晓大大咧咧地挥挥手,“陆总关注谁不关注谁,那是高层的事。咱们还是赶紧讨论剧本吧,等下刘老师要抽查的,我可不想挨骂。”
讨论继续。
但林星晚能感觉到,气氛变了。
那些投在她身上的目光里,多了更多复杂的情绪——徐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嫉妒,其他几个A组的人则是在好奇中夹杂着一丝警惕,连孟晓看她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陆沉舟的“特别关注”,是一把双刃剑。
能带来资源和机会,也能带来猜忌和孤立。
下午三点五十,林星晚提前离开了培训室。
她没有回宿舍,没有去任何地方,只是站在电梯间,看着楼层数字跳动,然后按下了顶层的按钮。
电梯匀速上升,镜面墙壁映出她的样子——白色训练服,深蓝色运动裤,头发扎成高马尾,脸上没有任何妆容。朴素,干净,像个真正的新人。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朴素下面藏着什么。
电梯门打开时,外面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深灰色的地毯厚得能吞没所有脚步声,黑色的皮质沙发线条冷硬,墙上挂着巨大的抽象画——大片的暗红色和黑色交织,像凝固的血和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杉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茄味。
一个穿着深灰色套装的年轻女人坐在接待台后,看到她,抬起头,脸上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林小姐?”
“是我。”林星晚点头,“陆总让我四点来。”
“请稍等。”女人拿起内线电话,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挂断,对林星晚做了个请的手势,“陆总在办公室等您。直走到底,右手边那扇门。”
“谢谢。”
林星晚穿过接待区。她的脚步声被地毯完全吸收,周围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走廊很长,两边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墙,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下午四点的阳光,冰冷而耀眼。
她走到那扇深棕色的实木门前,停下。
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简洁的银色门把手,表面光洁如镜,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她抬手,敲门。
指关节敲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进来。”
陆沉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隔着门板,听起来比电话里更低沉。
林星晚推开门。
办公室很大,大得有些空旷。一张巨大的黑色办公桌像一艘沉默的船,停在房间中央。后面是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和文件,排列得一丝不苟。另一面墙是整块的落地窗,窗外是无限延伸的天空和城市。
陆沉舟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听到她进来,他没抬头,只是用笔在文件上划了一下,然后才抬起眼。
“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林星晚走过去,坐下。椅子是黑色真皮的,坐下去时发出轻微的、充气般的声响。很舒适,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像个小学生。
陆沉舟放下文件,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掩饰,没有迂回,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把她从里到外照得清清楚楚。
“今天训练怎么样?”他问。
“还好。”
“还好?”陆沉舟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嘲讽,“张老师说你差点在课上摔倒。”
消息传得真快。
林星晚垂下眼:“是我没做好。”
“为什么没做好?”陆沉舟追问,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问一个客观事实,“是动作太难,还是身体原因?”
他在逼她。
逼她说实话。
林星晚沉默了几秒。
在这几秒钟里,她能听到办公室墙上那个巨大时钟的秒针走动声——滴答,滴答,滴答。声音很轻,但在绝对的安静里,清晰得像心跳。
然后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不知道。”她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这周一直觉得很累,头晕,乏力,头痛。但我确定我没生病,也没受伤。”
陆沉舟看着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一下,两下,三下。
节奏很稳,不快不慢,像某种无声的计时器。
“苏雨柔,”他忽然说,“是你朋友?”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
林星晚的心脏重重一跳,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是。”
“她最近在照顾你?”陆沉舟继续问,语气依然平淡,就像在聊今天的日程安排。
“她……很关心我。”林星晚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词。
“关心到给你送草药?”
林星晚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知道。
他连这个都知道。
“是。”她承认,“她说那些草药能安神助眠。”
“你喝了吗?”
“……没有。”
陆沉舟的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快得让林星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张脸上大多数时候都没有表情,像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
“为什么没喝?”
“因为……”林星晚顿了顿,决定说一部分实话,“我不太相信那些东西。”
陆沉舟没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
“陈露说,苏雨柔身上有股味道,她不喜欢。”
林星晚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
“薄荷,”陆沉舟继续说,眼睛盯着她,“还有别的。陈露说她每次靠近苏雨柔,都能闻到。”
他在引导她。
引导她说出那个答案。
林星晚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深,深得像古井,表面平静,下面却暗流涌动。她能感觉到他在观察她,在评估她,在判断她值不值得信任,值不值得……投资。
然后,她说出了重生以来,第一次对别人说的、接近真相的话: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但我确定,她的关心……让我不太舒服。”
这句话说得很模糊,但足够传达意思。
足够让陆沉舟明白,她不是毫无察觉的傻子。
足够让他知道,她和苏雨柔之间,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陆沉舟盯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墙上的时钟又走过了整整一分钟。
然后,他忽然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她。
窗外是下午四点的城市,阳光斜射,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切出锋利的光影。陆沉舟的身影在逆光中变成一个黑色的剪影,挺拔,孤独,像一座沉默的山。
“林星晚,”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低沉而清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在这个圈子里,有时候最危险的,不是明处的敌人。”
他转过身,看着她。
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暗处依然亮得惊人。
“而是那些以‘为你好’的名义,站在你身边的人。”
林星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知道了。
或者至少,他怀疑了。
“从今天开始,”陆沉舟走回办公桌,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卡片,递给她,“你每天下午来我这里,不只是汇报。”
林星晚接过卡片。白色的卡纸,质感厚实,上面印着一个名字和电话,还有一行地址:辰星医疗中心,三层,VIP区。
“我会让私人医生给你做基础检查,”陆沉舟重新坐下,“确保你的身体状况不会影响训练。如果有问题,及时处理。”
林星晚握紧手里的卡片,指尖传来硬质的触感。
“另外,”陆沉舟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关于苏雨柔……你不需要做什么。继续和她保持‘朋友’关系,但记住——”
他停顿了一下,那停顿里有种刻意的重量。
“——不要碰她给你的任何东西。”
林星晚的心脏沉了一下。
“我会处理。”陆沉舟补充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分量很重。
重得像一个承诺,一个保证,一个……宣示。
林星晚握着卡片,抬起头。
“陆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您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问题,她必须问。
她需要知道他的动机,他的目的,他的……底线。
陆沉舟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
“我不是在帮你。”他说,声音冷得像冰,“我是在保护我的投资。”
很直接,很冷酷。
但很真实。
林星晚点点头:“我明白了。”
“好了,”陆沉舟看了眼手表,“时间到了。明天同一时间,不要迟到。”
林星晚起身,鞠躬,然后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陆沉舟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林星晚。”
她停下脚步,回头。
陆沉舟坐在办公桌后,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那个姿势让他看起来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老板,而像一个……老师?或者,一个观察者?
“你的表演,”他说,“之所以‘太真’,是因为你在演你自己。”
林星晚的心脏停了一拍。
“但记住,”陆沉舟继续说,眼神深得像要把她看穿,“在这里,你不需要演给任何人看。”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林星晚站在走廊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陆沉舟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扇她一直紧闭的门。
他看出来了。
看出她的表演里藏着真实的痛苦,看出她的防备里藏着秘密,也看出……苏雨柔的“关心”里藏着毒。
他选择帮她。
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投资”——因为她对他有“价值”,因为她值得他“保护投资”。
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了。
林星晚睁开眼睛,看向手里的那张卡片。
辰星医疗中心。
私人医生。
她会去的。
她会查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也会查清楚,苏雨柔到底做了什么。
至于陆沉舟……
她转身,看向那扇紧闭的深棕色木门。
这个人,比她想象的更危险。
但也比任何人,都更有可能成为她的……盟友。
电梯下行。
林星晚看着楼层数字跳动,脑子里飞快地运转。
苏雨柔的草药,陆沉舟的介入,陈露的警告,沈薇薇的试探,还有她身体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像附骨之疽的虚弱感。
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复杂的网。
而她,正站在网中央。
但没关系。
她握紧拳头,指尖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无论这张网多复杂,她都会撕开它。
一步一步,一点一点。
一直走到,能把所有仇人踩在脚下的那一天。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
林星晚走出去,脚步平稳,背脊挺直。
下午四点的阳光从大厦的玻璃幕墙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锋利的光影。
她走进那片光里,身影被拉得很长。
像一把出鞘的刀。
沉默,锋利。
等待着,斩断所有束缚的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