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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歌仙巷的秋雨与半悬匾额

花篮唤醒张敬之心中勤勉之火的第七日,芝罘老城落了今年第一场真正的秋雨。

不是夏末那种疾风骤雨,也不是初秋的毛毛雨。这雨下得绵密、沉静、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凉意。雨丝细如绣娘手中最上等的柞蚕丝,千丝万缕,从铅灰色的天空垂落,将整个老城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水汽帘幕之中。空气里弥漫着青石板被浸润后特有的土腥味,混合着墙角青苔、老旧木料、以及远处海风带来的淡淡咸腥。

歌仙巷便在这雨幕深处。

这是芝罘老城西南隅一条即将被列入拆迁名录的老巷。巷子极窄,最宽处也不过容两人并肩。两侧是清末民初修建的封火墙,青砖垒砌,高耸而斑驳。墙头的瓦松在雨中瑟缩着枯黄的叶片,偶尔有几茎顽强的狗尾草从砖缝里探出头,在风里无力地摇曳。雨水顺着墙面的沟壑蜿蜒而下,冲刷掉积年的尘灰,露出底下青砖原本深沉的颜色。

巷中的青石板路,被这连绵秋雨洗得油亮,像上了一层深色的釉。雨水在石板凹陷处汇聚成浅浅的水洼,倒映着两侧颓圮的墙垣、一线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墙上那些模糊不清的、可能是某个时代标语的残迹。一切景象在水洼中都是扭曲的、晃动的,如同一个即将消逝的旧梦。

吕小乐和路小瑶撑着一柄老式的桐油纸伞,并肩走在巷中。伞是路小瑶从爷爷的木匠铺里翻出来的旧物,竹骨坚韧,油纸厚重,撑开后像一朵移动的、深褐色的蘑菇。雨点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而沉稳的“噗噗”声,与鞋底踩过积水时的“吧嗒”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寂静深巷里唯一的节奏。

巷子太窄,伞不够大。吕小乐将伞大半倾向路小瑶那边,自己的左肩很快就被飘洒的雨丝打湿,布料颜色深了一片。路小瑶察觉到了,默默将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有伞沿滴落的雨珠,连成一线,敲打在巷口那块半悬着的匾额上,发出细碎而清冷的“嘀嗒”声。

匾额是乌木的,边缘雕刻着缠枝莲纹,只是漆色早已剥落大半,露出木头本色的裂纹。正中“漱芳斋”三个描金大字,也只剩下斑驳的金粉痕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愈发模糊不清。匾额只用一根锈蚀的铁链勉强挂在门楣上,另一头已然脱落,使得整块匾斜斜地悬在那里,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坠落,摔碎在这青石板上。

“就是这里了。”路小瑶仰头看着那块摇摇欲坠的匾额,雨丝打湿了她的眼镜片,她抬手擦了擦,“荷老师的绢图上标注,韩湘子遗留的紫金箫,就藏在这漱芳斋的旧戏台下面。”

她顿了顿,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漱芳斋,百年老字号。清末民初时,是芝罘港乃至整个胶东最有名的绣坊。主打‘海霞绣’,用的是昆嵛山特有的植物染料,色泽历经百年不褪,绣的是渤海湾的浪涛、蓬莱的仙山、芝罘的渔火。针法独特,据说能将一根丝线劈成二百四十缕,绣出的海浪有光影流转,云霞有浓淡层次。当年鼎盛时,不仅本地达官贵人以拥有漱芳斋的绣品为荣,就连京津的贵眷都慕名而来,派专人乘船渡海,只为订一幅绣屏或一件绣衣。”

吕小乐望着那扇虚掩的、漆皮剥落殆尽的木门,门缝里黑洞洞的,仿佛一张沉默的、即将吞噬一切的嘴。他能感觉到,怀中的花篮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警惕意味的温热,而更早之前得到的炼魔葫芦、芭蕉扇、并蒂莲,都保持着沉静的温凉。唯有……那枚青萍仿制品的吊坠,在靠近这漱芳斋时,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共鸣感,不是灼热,而是一种清越的、仿佛某种乐器振动的微颤。

韩湘子,八仙中以箫艺通神、潇洒不羁著称。传说他早年也曾困于情劫,因所慕女子白牡丹爱慕虚荣、移情他人而心生嫉恨,险些堕入魔道。后得仙缘点化,以手中紫金箫吹奏妙音,涤荡心中妒火,悟透“情执皆虚妄”之理,方得逍遥。他留下的这管紫金箫,正是专克“嫉妒”这等蚀心之毒的利器。

而嫉妒心魔,根据荷桃传来的讯息,已附身于此地——不止一人。

吕小乐深吸一口带着鱼腥味的空气,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木门向内缓缓倒去,不是被推开,而是门轴早已腐朽,承受不住这轻微的力量。门板“砰”一声闷响,倒在了院内齐腰深的荒草丛中,激起漫天飞扬的、混合着霉味和尘土的灰雾。

二、荒园残厢与绣架前的眼泪

院子比想象中要大,但也比想象中更破败。

原本的青砖地早已被疯狂滋生的杂草侵占,蒿草、狗尾草、还有不知名的藤蔓,纠缠着,一直蔓延到正堂的台阶下。正堂是三开间的格局,但屋顶的瓦片塌了大半,露出里面断裂的椽子,像巨兽死去的肋骨,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空。梁柱是上好的楠木,如今也布满了虫蛀和霉斑,油漆剥落,雕刻模糊。只有东厢房,还勉强保持着完整的轮廓,门窗虽旧,却未曾倒塌,窗棂上残存的冰裂纹图案,在雨幕中依稀可辨昔日的精致与讲究。

雨还在下,落在荒草上,落在残瓦上,落在积水的洼地里,发出淅淅沥沥的、无穷无尽的声音。整个院子弥漫着一种被时光彻底遗弃的、深入骨髓的荒凉与死寂。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破败与寂静中,东厢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后,却透出了一丝极不协调的、昏黄摇曳的烛光。

不仅如此。

路小瑶忽然按住了吕小乐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明显的警示。她侧耳倾听,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

吕小乐也屏息凝神。

除了雨声,从那紧闭的门扉后,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两种声音。

一是断断续续的、极力压抑却依然泄露出来的女子啜泣声,哽咽,委屈,充满了一种无处宣泄的酸楚。

另一种,则是极其细微的、却连绵不绝的“沙沙”声。那声音吕小乐不算陌生——是针线快速划过紧绷绸缎时特有的声响。只是,此刻这“沙沙”声,全然失去了刺绣应有的那种从容、韵律和美感。它显得急促,滞涩,甚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狠厉与焦躁,仿佛持针之人不是在创作,而是在……泄愤,或者说,是在用针尖与自己、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荷桃的讯息里提到,嫉妒心魔附着的对象,是烟大附近“锦绣阁”的年轻店主柳依依,以及这漱芳斋最后一位传人,年近八旬的苏婆婆。眼前厢房内的景象,恐怕正是心魔发作时的情景。

他们放轻脚步,踩过湿滑的草丛,绕到东厢房的侧面。冰裂纹的窗棂上,窗纸早已破碎不堪,留下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窟窿。吕小乐凑近其中一个较大的破洞,向内窥视。

烛光昏黄,勉强照亮了厢房内部。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陋,几乎可以称得上家徒四壁。墙角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子,一张缺了腿的八仙桌用砖头垫着,桌上除了一盏老式煤油灯,便只有一本摊开的、纸张泛黄脆硬的厚册子,隐约可见上面用毛笔绘制的精致图案,似是绣样。

而房间的焦点,在靠窗的位置。

那里摆着一张老旧的绣架。绣架是紫檀木的,虽然布满划痕,却依旧能看出木质本身的油润光泽,显然年代久远,是件老物件。绣架上紧绷着一幅接近完成的绣品,约莫二尺见方。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以吕小乐有限的鉴赏眼光,也能看出那绣品的非同凡响。

绣的是《芝罘日出》。

前景是崆峒岛的黑色礁石,中景是波涛翻涌的渤海湾,远处海天相接处,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霞光万道,染红了半天云海。最惊人的是海浪的绣法——那不是单一的蓝色,而是用了深浅过度、难以计数的不同蓝色丝线,层层叠叠,劈丝极细,绣出的浪花仿佛真的有水珠溅起,有光影在波涛间流转。云霞的过渡也极其自然,从绯红到金红,再到淡紫、浅橙,色彩丰富而和谐。

单论技艺,这幅绣品堪称绝伦。

可是……

吕小乐凝神细看,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绣品“不对”。

那浪花的针脚,过于密集了,密密麻麻,层层堆叠,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近乎暴戾的力道,仿佛绣者将所有的愤懑都灌注在了针尖。云霞的色彩虽然绚丽,却少了日出该有的温暖与希望,反倒有一种诡异的、燃烧般的炽烈感。整幅绣品,美则美矣,却像一张绷到极致、随时会断裂的弓,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近乎狰狞的“气”。

绣架前,坐着两个人。

靠近绣架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看起来二十三四岁年纪,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蓝色牛仔裤,梳着干净利落的马尾辫。她侧对着窗户,只能看到清秀却苍白的侧脸,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嘴唇紧紧抿着,嘴角向下撇,形成一个委屈又倔强的弧度。她的手指细长,指尖却布满了与年龄不相符的薄茧和细小的针孔伤痕。此刻,她右手捏着一枚闪着寒光的绣花针,左手扶着绣绷,正以一种近乎自虐的速度和力度,将一根深蓝色的丝线刺入绸缎。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眶中滚落,砸在尚未绣完的浪花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却恍若未觉。

正是“锦绣阁”的店主,柳依依。

而坐在她身旁一张矮凳上的,是一位头发全白、身形佝偻的老婆婆。老婆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十分挺括的靛蓝色土布衫,袖口和衣襟处,用同色丝线绣着极其精致繁复的缠枝莲花纹,针脚细密均匀,透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功力。她面容清癯,布满深深的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痕。一双眼睛原本应该昏花,此刻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痛心与……某种同样深藏的郁结。她枯瘦的手放在膝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摊开的厚册子——那是一本手绘的绣谱。

苏婆婆,漱芳斋最后的守望者。

“婆婆……”柳依依忽然停下手中的针,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啜泣变成了破碎的呜咽,“我就是……就是绣不好!我怎么绣,都绣不出那种……那种让人一眼看了就忘不掉的感觉!”

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股尖锐的怨气:“她张阿妹凭什么?啊?就因为她爸妈是文化局的,认识人多,路子广?她从小摸过几天针线?她懂什么叫劈丝,什么叫晕色,什么叫‘水路’吗?她那些所谓的设计,不过是把老花样用电脑改改颜色,套上个‘新国风’的壳子!可结果呢?”

柳依依猛地抬起头,泪水糊了满脸,眼神里燃烧着熊熊的、名为“不甘”与“嫉妒”的火焰:“她的绣品能被选送进省非遗展!能签下那个一百万的文化创意订单!那些媒体,那些评委,那些客户,都瞎了吗?他们只会看名头,看包装,看谁背后有人!我呢?我从十岁就跟在您身边,学劈线学得手指头全是血口子,冬天在这没暖气的屋子里练针,冻得手都没知觉了!我开锦绣阁,所有的钱都是自己一碗碗牛肉面、一单单小刺绣卖出来的!我熬了多少夜,洗了多少盘子才凑够去苏杭学新针法的学费!可到头来呢?到头来,大家还是只认她的名气,只认她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说我绣得太‘传统’,太‘匠气’,不够‘时尚’!凭什么?!这公平吗?!”

每一个“凭什么”,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不仅刺向远方的“张阿妹”,更深深刺入她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浓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妒意”,伴随着她的哭诉,在这狭小的厢房里弥漫开来,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得尖利了。

苏婆婆始终沉默着。她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抚过绣谱上那些早已褪色的、却依旧精美绝伦的花样——百鸟朝凤、岁寒三友、渔樵耕读……这些都是漱芳斋鼎盛时,她太奶奶、奶奶、母亲一代代传下来、又经过她们亲手增补完善的瑰宝。每一根线条,每一种配色,都凝聚着几代绣娘的心血与灵气。

她何尝不懂柳依依的苦?又何尝……没有自己的“妒”?

她嫉妒。

嫉妒这个时代跑得太快,快得让人们失去了对手工之美的耐心与鉴赏力。机器刺绣,咔哒几下,就能复制出看似精美的图案,价格低廉,产量巨大。那些年轻人,宁愿花几十块钱买一件机绣的T恤,也不愿多看一眼需要耗费绣娘数月心血、价格自然也高出许多的手工绣品。

她嫉妒那些所谓的“设计师”,只是将传统纹样生硬地拼接、用饱和度极高的颜色粗暴地涂抹,就能冠以“创新”之名,受到追捧。而真正的、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功底才能掌握的“海霞绣”精髓——那分毫之间的色彩过渡,那根丝劈成数百缕后依然保持的光泽与韧度,那依据不同光线、不同载体调整针法的微妙经验——却被弃之如敝屣。

她更嫉妒……时光的无情。她守着漱芳斋,守着这门眼看就要断绝的手艺,像守着一盏风中的残烛。她看着自己手指逐渐僵硬,眼神逐渐模糊,却找不到一个真正能沉下心来、不为外界浮躁所动的传人。柳依依有天赋,肯吃苦,可她心里的这股“火”——这股急于证明自己、急于获得认可、急于与同龄人比较的焦躁与妒火——若不化解,迟早会烧毁她的灵性,让她永远停留在“匠”的层面,无法触及“艺”与“魂”的境界。

苏婆婆自己的这份“妒”,是历经沧桑后对世道人心的失望,是对手艺凋零的悲愤,是孤守者的凄凉。而柳依依的“妒”,是年轻人面对不公时的激愤,是对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的委屈,是才华被埋没的不甘。

两种不同质地、却同样炽烈的“嫉妒”心魔,在这破败的厢房里,在这对师徒之间,无声地交织、缠绕、互相滋长。它们像两条阴冷的毒蛇,盘踞在绣架周围,吞吐着令人心绪不宁的毒信,让那幅本应充满生机的《芝罘日出》,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戾气与扭曲。

三、推门而入与未送出的笔记本

吕小乐和路小瑶在窗外静静听完了柳依依带着哭腔的控诉。

雨丝飘进来,打湿了路小瑶的肩头,她恍若未觉,只是镜片后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柳依依处境的同情,有对苏婆婆坚守的敬意,也有对那弥漫不散的“妒意”的清晰感知。腕间的清心佩微微发热,抵御着那无形情绪的侵扰。

吕小乐轻轻对她点了点头。

是时候进去了。

他没有敲门,因为那扇雕花木门本就虚掩着一条缝。他伸出手,缓缓将门推开。

“吱——”

门轴发出干涩的声响,打断了厢房内压抑的啜泣和针线的“沙沙”声。

柳依依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门口。当她看清来人是两个陌生年轻人时,脸上瞬间闪过惊愕、警惕,随即被一种强烈的、下意识的防御性愤怒所取代。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声音因为哭泣和激动而显得尖利沙哑:

“你们是谁?谁让你们进来的?这里不营业!要看绣品,去买张阿妹店里的啊!她现在是大设计师,作品又‘时尚’又‘有创意’,肯定符合你们年轻人的口味!我这种老土的传统手艺,入不了你们的眼!”

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射出,充满了自嘲、怨怼和将对方预设为“不识货者”的敌意。她甚至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了挡绣架上的《芝罘日出》,仿佛那幅浸透了她心血与泪水的绣品,是她此刻最不堪、也最不愿被外人评点的伤口。

苏婆婆也转过身,看向门口的两位不速之客。她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随即在看清吕小乐和路小瑶的衣着气质,尤其是隐隐感觉到他们身上那种不同于常人的、沉静而清正的气息时,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了然与……难以察觉的希冀。

吕小乐没有因为柳依依充满火药味的质问而退缩或生气。他走进厢房,顺手将滴水的雨伞靠在门边,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简陋却承载着沉重情绪的空间,最后落在柳依依那双通红的、写满戒备与委屈的眼睛上。

“我们不是来买绣品的,柳姑娘。”吕小乐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躁动的力量,“至少,不完全是。”

他从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里,掏出了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烟大校徽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看起来很旧了,边角磨损,纸张也有些鼓胀,像是夹了太多东西。

“我们是烟大的学生。”吕小乐将笔记本翻开,里面不是课堂笔记,而是一页页手绘的草图、打印的图片、以及密密麻麻的钢笔字,“烟大‘霓裳’汉服社和‘古韵’传统文化社的同学们,托我们来找你。”

柳依依愣住了,戒备的神色稍减,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吕小乐将笔记本递到她面前,手指点在其中一页:“上个月,汉服社在校庆活动上展出了一批定制的汉服,其中几件礼服上的刺绣配件,据说就是找‘锦绣阁’订制的。尤其是那套‘八仙过海’主题的云肩和披帛,上面的铁拐李、汉钟离、何仙姑等绣像,广受好评。”

笔记本的那一页,贴着一张彩色打印的照片,正是几个穿着精美汉服的女生在舞台上的合影。特写镜头下,云肩上铁拐李的绣像栩栩如生,尤其是他手中那只葫芦,葫芦口竟然用极细的丝线绣出了一个微缩的、正在吐泡泡的小海螺,细节之处,灵气盎然。

“同学们特别喜欢这个设计。”吕小乐继续道,语气诚恳,“都说这葫芦上的小海螺是点睛之笔,既有传统神话元素,又融入了咱们烟台的海滨特色,比那些千篇一律、只会绣龙凤牡丹的‘国风’设计有味道多了。所以,她们托我来问问你,那套‘八仙过海’的绣品配件,能不能再订做一批?不用完全一样,可以做成手机挂件、书包挂饰、或者小幅的装饰画。这是她们草拟的需求清单,还有愿意支付的定金估算。”

他翻到笔记本后面,里面贴着好几张从烟大校内打印店出来的、字迹各异的“订单”,有的还画着笨拙的示意图。金额都不大,几十、一百,加起来也不过几千块钱,对于那个传闻中“百万订单”的张阿妹来说,可能不值一提。但那一笔一划的认真,那些“超级喜欢!”“求求老板娘再做一些!”“等我下个月生活费到了就来订!”的稚嫩留言,却透着象牙塔里特有的、未经世故污染的真诚与热情。

柳依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吸引了过去。她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当然记得那批订单。那是去年冬天,一个汉服社的学妹,怯生生地来到她那个只有十几平米、藏在烟大后街小巷里的“锦绣阁”,拿出自己设计的“八仙过海”汉服图样,问她能不能帮忙绣制配件。订单很小,要求却不少,价格也给不到太高。当时她正为房租和进货发愁,几乎想拒绝。是苏婆婆说:“接下吧,依依。手艺活,有人欣赏,有人需要,就是福气。别光想着大订单,这些小订单,聚沙成塔,也是口碑。”

她接下了。为了那个葫芦上的小海螺,她琢磨了好几个晚上,试了十几种针法和丝线,才绣出那种灵动又不突兀的效果。交货那天,看到那个学妹惊喜得跳起来的样子,她心里是暖的,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张阿妹又接了哪个大项目、上了哪个媒体的报道。

可是后来呢?后来她被“锦绣阁”惨淡的营业额、被朋友圈里张阿妹光鲜亮丽的动态、被周围人“还是张阿妹混得好”的议论,一点点拖回了焦虑和比较的漩涡。她开始看不上这些小打小闹,觉得它们证明不了自己的价值,改变不了自己的困境。她把自己关起来,拼命想绣出一幅“惊世之作”,一幅能一下子把张阿妹比下去、能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作品。于是就有了眼前这幅充满了戾气与挣扎的《芝罘日出》。

原来……还是有人记得的。记得她绣的铁拐李葫芦,记得那个不起眼却花了心思的小海螺。记得的,不是那些追逐名利的评委和客户,而是这些同样热爱着传统文化、用自己微薄力量支持着手艺人的普通学生。

苏婆婆也看到了那本笔记,看到了那些稚嫩却真诚的留言。她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尽的感慨。她缓缓站起身,因为年纪大了,动作有些迟缓。她走到厢房内侧,一个几乎被灰尘淹没的、黑黝黝的樟木箱子前,费力地弯下腰,用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铜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老式黄铜锁。

“你们要找的……”苏婆婆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像是许久未曾与人好好说话,“是韩湘子留下的那管紫金箫吧?”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华美的绣品,也没有珍贵的丝线。只有一些零碎的、早已褪色的绣样残片,几束用油纸仔细包裹的、颜色依旧鲜亮的植物染丝线,以及——

一支箫。

通体黝黑,非竹非木,触目是一种沉敛的、仿佛能将光线都吸进去的暗色。箫身约二尺余长,打磨得极其光滑,上面阴刻着细密到近乎无法用肉眼辨清的波浪纹路,那纹路并非装饰,更像是一种天然的、蕴含某种韵律的印记。箫的一端,镶嵌着一颗鸽蛋大小的、椭圆形的淡紫色玉石。玉石本身并不十分通透,甚至有些浑浊,此刻更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黯淡无光,仿佛一颗失去神采的眼睛。

正是八仙法器之一,韩湘子的紫金箫。

只是此刻,它静静地躺在箱底,如同这漱芳斋一样,被遗忘,被尘封,失去了往日涤荡心魔、通灵妙音的神采。

四、紫金箫的传说与双重嫉妒的根源

苏婆婆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将紫金箫从箱底取出,捧在手中。她的动作充满敬畏,仿佛捧着的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段沉重而神圣的记忆。

“韩湘子……”苏婆婆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厢房破败的四壁,看到了百年前的时光,“那是光绪年间的事情了。听我太奶奶说,那年芝罘港来了个奇怪的游方道人,衣着破烂,却气度不凡,背着一管黑箫。他在港口的茶馆给人说唱道情,讲的都是劝人向善、放下执念的故事。后来不知怎的,就住进了我们漱芳斋后院的客房。”

“那时漱芳斋正是最鼎盛的时候,我太奶奶是当家的绣娘,手艺冠绝胶东。”苏婆婆的手指轻轻拂过箫身上冰冷的波浪纹,“韩湘子住下后,很少出门,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到后院的戏台上吹箫。那箫声……”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追忆的神情,“我太奶奶说,那箫声不像人间的曲子。有时清越如鹤唳九天,能洗去人心头的烦闷;有时婉转如溪流过涧,能勾起人最柔软的回忆;有时又空灵缥缈,像是从云端、从海底传来的叹息,让人听着听着,就忘了今夕何夕,只觉得天地广阔,自身那点得失悲欢,都轻得像一粒尘埃。”

“他在漱芳斋住了整整一个春天。”苏婆婆继续说道,“临走前,他将这管箫留给了我太奶奶,说:‘此箫名紫金,非金非玉,乃东海沉木所化,受千年潮音淬炼而成。吾早年困于情障,心生嫉恨,险堕魔道。后持此箫,游历人间,观红尘百态,方悟情执皆虚妄,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今留此箫于贵斋,可镇宅安神,涤除尘虑。若后世子孙或有缘人,心生嫉火,执念难消,可持此箫,于月明风清之夜,吹奏心曲,或可得一线清明。’”

苏婆婆将紫金箫缓缓递向吕小乐,枯瘦的手微微颤抖:“太奶奶将它当做漱芳斋的镇宅之宝,代代相传,秘不示人。可是……我守了它几十年,看着漱芳斋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看着海霞绣从人人追捧到无人问津,看着那些投机取巧、粗制滥造的东西大行其道……”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压抑不住的苦涩与自嘲:“我却……没能守住自己的心。我嫉妒!我嫉妒那些机器,咔嚓几下就能抵上绣娘数月的辛劳;我嫉妒那些所谓的‘创新’,不过是哗众取宠却能被捧上天;我更嫉妒……嫉妒这个时代,它走得那么快,那么急,急得不肯回头看一眼我们这些被落在后面、守着老东西的人!”

她的老眼里,有泪光闪烁,那不是柳依依那种年轻人炽烈的委屈,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岁月磨砺过的悲凉与不甘。这份属于暮年守业者的“嫉妒”,同样炽热,却更加无奈,更加绝望。

“而依依这孩子……”苏婆婆看向依旧愣在一旁、脸上泪痕未干的柳依依,眼神复杂,“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有灵性,肯吃苦,是我见过最有希望接过海霞绣衣钵的孩子。可是,她太急了,太想证明自己了。她把张阿妹当成了对手,当成了压在自己心头的一块石头。她嫉妒阿妹的家境、人脉、运气,却忘了阿妹或许也有她的不易,更忘了……她自己手里的针线,绣出的浪花里,有芝罘海千百年的魂魄,有她自己熬过的每一个夜晚的心血。这些东西,是别人偷不走、也抢不去的啊!”

苏婆婆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像一把钥匙,同时打开了柳依依和自己心中最深处的那把锁。

柳依依浑身一震,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委屈和愤怒。苏婆婆的话,戳破了她长久以来为自己构筑的“受害者”心理防线。她想起自己那些阴暗的小动作——偷偷打听张阿妹客户的联系方式,试图撬单;在共同的熟人面前,有意无意地贬低张阿妹的设计“没有灵魂”;甚至……有一次在展会上,她趁人不注意,用剪刀尖轻轻挑断了张阿妹一幅参展绣品背面几根不起眼的线头,虽然不至于让绣品当场损坏,却可能影响其长久的保存。

她以为这是报复,是发泄。可现在她突然看清了,这些行为有多么丑陋,多么可悲。她不是在对抗张阿妹,她是在践踏自己热爱的手艺,玷污苏婆婆的教诲,更是在用嫉妒的毒火,一点点焚烧自己那颗原本纯净的、热爱刺绣的心。

“婆婆……我……”柳依依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巨大的羞愧感淹没了她。她不仅嫉妒别人,更在嫉妒中迷失了自己,成了自己曾经最鄙夷的那种人。

厢房内的空气,因为师徒二人这番坦诚的痛苦与忏悔,似乎变得更加凝滞。那两股不同源却同质的“嫉妒”心魔,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因为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而显得更加狰狞,更加纠缠不清。它们像两条互相撕咬的毒蛇,将负面情绪扩散开来,连那盏煤油灯的火焰,都开始不安地跳跃,光影在墙壁上扭曲晃动。

吕小乐接过了那管紫金箫。

入手微沉,冰凉。箫身那黝黑的色泽,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那颗淡紫色的玉石,在昏黄的烛光下,依旧黯淡,却隐隐能感觉到内部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极其缓慢的……律动,像是沉睡的心跳。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箫,又抬头看了看痛苦流泪的柳依依,和眼神悲凉复杂的苏婆婆。他忽然明白了韩湘子留下此箫的真意。

嫉妒,从来不是单一的情绪。它像一面扭曲的镜子,照出的不仅是“别人有什么”,更是“自己没有什么”,以及更深层的——“自己害怕失去什么”、“自己渴望成为什么”。柳依依的嫉妒,源于对才华被埋没的恐惧,对公平的渴望,以及急于被认可的焦虑。苏婆婆的嫉妒,则源于对技艺凋零的痛心,对时代抛弃的无奈,以及传承断绝的绝望。

要化解这双重的心魔,需要的不是粗暴的镇压,而是……“看见”与“疏导”。

吕小乐深吸一口气,捧着紫金箫,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路小瑶默默跟上,轻轻为他拉开了吱呀作响的门扉。

后院比前院更加荒凉。一座不大的戏台,台面早已塌陷了大半,只剩几根腐朽的台柱还顽强地立着,柱子上雕刻的戏文人物,已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唯有台基四周雕刻的一圈莲花纹饰,虽然同样斑驳,却与荷桃所给绢图上的标记,轮廓依稀可辨。

吕小乐踏着湿滑的杂草,走到那半塌的戏台中央。雨水从破损的顶棚缝隙滴落,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紫金箫,然后,将其缓缓举到唇边。

他并不会吹箫。至少,在进入烟大、卷入这一系列事件之前,他从未接触过任何乐器。

但就在他的嘴唇即将触碰到箫口的那一刹那——

怀中的青萍仿制品吊坠,骤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悠长的、如同琴弦被轻轻拨动的共鸣震颤!与此同时,紫金箫那黝黑的箫身内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那颗黯淡的淡紫色玉石,中心一点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光,轻轻闪动了一下。

一股清冽的、难以言喻的气息,顺着箫身,传入吕小乐的指尖,再顺着他的手臂,流入他的身体。那气息并不霸道,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迷雾的澄澈力量。与此同时,无数破碎的、不属于他的画面和感悟,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流入他的识海——

那是韩湘子的片段记忆。

他看见月色下的牡丹园,白衣少年痴望着园中众星捧月的绝色女子,心中那份初生的、带着占有欲的倾慕;他看见女子转身与他人言笑晏晏时,少年心中骤然燃起的、如同毒蛇噬咬般的嫉恨与酸楚;他看见少年负气离去,借酒消愁,心中的爱慕逐渐扭曲成怨毒,险些被心魔吞噬;他也看见后来,少年云游四海,于高山之巅观云海翻腾,于大海之滨听潮起潮落,于市井之中看悲欢离合……某一日,他再次拿起箫,吹奏时,心中再无那名女子的身影,只有对这浩渺人间、对这无常世事的感悟。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当初的嫉恨,困住的不是那名女子,而是他自己对“完美情爱”的虚妄执念。放下执念,方得自在。

“情执皆虚妄……”吕小乐心中明悟。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任何曲谱,也不再试图控制气息。他只是顺应着手中紫金箫传来的那股清冽气息,顺应着韩湘子记忆碎片中那种“放下”与“通透”的心境,然后,轻轻地,吹出了一口气。

五、箫音涤荡与浪花重绽

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也没有华丽复杂的旋律。

从紫金箫中流淌出的,是一段极其简单、甚至有些单调的乐音。初听,像是初春时节,昆嵛山深处冰雪初融,一滴融水从冰棱尖端坠落,敲打在下方岩石上的声音——清,脆,带着凛冽的寒意与新生的悸动。

紧接着,乐音有了变化。不再是单音,而是成串的、如同溪流汇入山涧般潺潺的韵律。那韵律并不激昂,反而有些舒缓,有些忧伤,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人,在月下独自回想往事,有遗憾,有怅惘,却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淡淡的、如同秋日晴空般的释然。

箫音透过破损的门窗,传入前院的东厢房。

正被羞愧和痛苦淹没的柳依依,忽然浑身一颤。

那箫音像一双温柔而冰凉的手,轻轻拨开了她脑海中那些纠缠不休的、关于张阿妹如何“不公”获得成功的画面。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早已被遗忘的、属于她自己的温暖记忆——

她看见十岁那年的夏天,第一次被母亲带到漱芳斋。苏婆婆还不是现在这样苍老,穿着靛蓝布衫,坐在明亮的窗下绣花。她递给小依依一根针,一团最简单的白丝线,一块边角料的白布,说:“来,跟婆婆学绣个浪花。你看,海里的浪花,不是死的,它是活的,有呼吸的。下针要轻,起针要稳,线要顺着它的‘势’走……”

她看见十五岁那年,为了凑够去苏州刺绣研究所短期培训的学费,她每天放学后去学校后街的牛肉面馆洗四个小时的碗。冬天的水冰冷刺骨,手上长满了冻疮,裂开的口子被洗涤剂蜇得生疼。可每天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屋,在昏黄的灯光下练习新学的“乱针绣”时,看着丝线在手中逐渐变成一片朦胧而富有层次感的色块,那份纯粹的、属于创造的快乐,足以驱散所有的疲惫。

她看见去年春天,锦绣阁刚开业不久,生意惨淡。她和张阿妹——那时她们还是无话不谈的闺蜜,挤在阿妹租的不到二十平米的公寓里,吃着泡面,趴在床上画设计图。阿妹说:“依依,你的浪花绣得真好,有海的味道。以后我的设计,绣活部分都交给你!我们一起,把咱们烟台的海霞绣,做出名堂来!”两个女孩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没有一丝一毫的猜忌与比较。

原来……曾经拥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那么纯粹的友情和梦想。

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苦涩的怨恨之泪,而是混合着回忆、感动与深深愧疚的复杂泪水。她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薄茧的手,这双手能劈开比头发丝还细的丝线,能绣出会呼吸的海浪,这本身就是一种多么珍贵的天赋与努力!她为什么要用这双手,去嫉妒,去破坏,去把自己困在名为“比较”的牢笼里?

张阿妹有她的路,或许顺畅,或许有旁人不知的代价。而她柳依依,有自己的针,自己的线,自己的海。她绣出的每一朵浪花,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带着芝罘湾的潮声和她自己的体温。这,难道还不够吗?

厢房另一边,苏婆婆在箫音中,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些对机器刺绣的愤懑,对“创新”名不副实的鄙夷,对时代抛弃手艺的悲凉……在这潺潺如溪流、通透如秋水的箫音中,渐渐淡去。

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风光。一幅《八仙过海》大绣屏被选送入京,轰动一时。达官显贵踏破门槛来求绣品。可那时候,她快乐吗?似乎更多的是疲惫,是对不断重复订单的厌倦,是对自己能否超越前人的焦虑。

她也想起了漱芳斋衰落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点一点,像退潮一样。先是订单少了,然后是学徒走了,最后连最忠实的几个老主顾也渐渐不再登门。她看着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望着满屋的绣架丝线,眼神空洞,只说了一句:“芳儿,这手艺……怕是要断在你手里了。”那时她心里充满了不甘与恐惧。

可是现在,在这仿佛能洗涤灵魂的箫音中,她忽然想:手艺的传承,难道只有“漱芳斋”这块牌子、这座宅子这一种形式吗?

柳依依还在,她的天赋和努力还在。那些烟大学生稚嫩的脸蛋和真诚的喜爱还在。海霞绣的针法、配色、精神……这些最核心的东西,都记在那本厚厚的绣谱里,都留在她的脑子里,她的手上。

牌子可以倒,宅子可以拆,但只要还有人愿意学,还有人懂得欣赏,这门手艺的“魂”,就断不了。她守着的,或许不应该是这座破败的宅院和往日的荣光,而应该是那份将手艺传递下去的可能与希望。

自己之前的嫉妒与悲愤,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执”?执着于昔日的辉煌,执着于外界的认可,执着于传承必须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放下了这份“我执”,或许才能看见更多传承的可能。

箫音渐高。

不再是溪流潺潺,而是如同雨后的芝罘湾,云开雾散,碧空如洗,浩渺的海面上,长风拂过,吹起层层叠叠的、温柔而有力的波浪。那音色清越而开阔,带着一种涤荡一切阴霾的豁达与力量。

柳依依和苏婆婆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她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言语,却仿佛瞬间读懂了对方眼中的释然、愧疚、以及……重新燃起的、微弱却坚定的光。

柳依依低下头,再次看向绣架上那幅《芝罘日出》。奇怪,方才还觉得充满戾气、针脚扭曲的绣品,此刻再看,那些过于密集的针脚,似乎也蕴含着一种挣扎着想要突破的力量;那过于炽烈的云霞,也像是心中积压情感的一种宣泄。

她轻轻拿起针线,没有拆掉重绣,而是就着现有的底子,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心境,重新下针。这一次,她的针脚变得从容而舒缓,像是在安抚,在疏导。她在那些过于密集的浪花边缘,添上几针极淡的、几乎透明的浅蓝丝线,仿佛浪尖飞溅的细小水沫;她在炽烈的云霞深处,融入几缕柔和的金色与暖橙,像是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下温暖的光芒。

苏婆婆也站起身,走到绣架另一边,拿起另一枚针。她没有去动主体,而是开始修饰背景的天空和海平线。她的针法更加老辣沉稳,一针一线,都在将那股原先的“戾气”,不着痕迹地转化为“生机”与“希望”。

一老一少,并肩坐在绣架前,窗外雨声渐歇,夕阳的金光从云层裂缝中漏下,透过冰裂纹的窗棂,恰好洒在她们身上,洒在那幅正在悄然蜕变的绣品上。她们偶尔低声交流一句针法或配色,语气平和,眼神专注,再无之前的剑拔弩张与绝望戾气。

那盘踞在厢房内许久的、粘稠的“嫉妒”心魔,如同被阳光和清风驱散的晨雾,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痛苦涤荡后的平静,一种放下执念后的轻松,以及一种重新连接起来的、属于师徒之间的温情与默契。

后院戏台上,吕小乐的箫音,也在此刻缓缓落下最后一个清越的尾音,袅袅消散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

他放下紫金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这次吹奏,消耗的并非体力,而是一种心神。他仿佛也随着箫音,走过了韩湘子当年勘破情执的心路历程,对“嫉妒”二字,有了更深的领悟。

手中的紫金箫,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箫身依旧黝黑,但那层蒙尘般的晦暗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内敛的光泽。尤其是顶端那颗淡紫色的玉石,此刻竟隐隐透出一层温润的、如同月华般的莹光,内部仿佛有细微的烟云在缓缓流转,充满了灵性。

路小瑶站在戏台下,仰头看着他,眼中带着赞赏与关切。她腕间的清心佩,光芒早已收敛,只余温润。

六、传承新章与下一程的钟声

当吕小乐和路小瑶回到前院东厢房时,雨已经完全停了。

夕阳的余晖将半个天空染成绚烂的橙红色,也透过窗棂,将厢房内映照得一片暖融。绣架上的《芝罘日出》,在师徒二人联手修改后,已然焕然一新。浪花依旧澎湃,却多了灵动与层次;云霞依旧绚烂,却褪去了戾气,充满了温暖与希望。整幅绣品仿佛活了过来,芝罘湾清晨那种磅礴而充满生机的美感,扑面而来。

柳依依和苏婆婆并肩站在绣架前,脸上都带着疲惫,却更有着一种释然后的平静与隐隐的振奋。

看到吕小乐二人进来,柳依依率先走上前,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谢谢你们。”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清澈了许多,眼神明亮而真诚,“也谢谢……韩湘子前辈的箫音。我……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嫉妒蒙蔽了我的眼睛,让我只看得见别人的得到,看不见自己的拥有,更忘了自己当初拿起针线时,那份最单纯的喜欢。”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的苏婆婆,坚定地说:“我明天就去找阿妹。不是去吵架,也不是去比较,是去道歉,为我那些不好的念头和行为道歉。然后……我想和她好好谈谈。她的设计有她的长处,我的绣活有我的根基。也许……我们可以像以前梦想的那样,真正地合作。她把传统纹样现代化设计,我来负责最核心的刺绣呈现。海霞绣不应该困在这老宅子里,也不应该只存在于我们的抱怨和比较里。它应该被更多人看见,用新的方式。”

苏婆婆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舒心的笑容,皱纹都舒展了许多:“这漱芳斋……政府要拆迁,就拆吧。这老房子,太旧了,也留不住了。但手艺留得住,人留得住。”她看向吕小乐手中的紫金箫,“韩湘子的箫,点醒了我。传承,不一定非要守着这块匾额,这间屋子。依依说得对,去烟大,开个绣艺兴趣班,先从学生们教起。让年轻人知道,一针一线是怎么来的,颜色是怎么染的,一朵浪花要绣多久。他们懂了,才会珍惜,才会有新的想法。这海霞绣的魂,才能真的传下去。”

夕阳的光芒,将这一老一少的身影镀上金边,也将她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照得格外明亮。

吕小乐郑重地将紫金箫收好,箫身传来温润平和的回音。他心中明悟:韩湘子之道,在于“通透”与“放下”。箫音涤荡的,从来不是外在的敌人或困境,而是自己内心因执念而生的污浊与烈火。嫉妒的毒焰,唯有以清明之心泉,方能浇灭。

离开歌仙巷时,暮色四合。巷外新修的商业街早已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流行音乐的喧嚣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与刚刚经历的那片宁静、破败而充满感悟的天地,恍如两个世界。

柳依依和苏婆婆执意送他们到巷口。两个身影,一老一少,站在“漱芳斋”那块半悬的破旧匾额下,对着他们挥手告别。残阳如血,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也投在了吕小乐的心上。

“原来,‘情执’二字,包罗万象。”路小瑶轻声感慨,与吕小乐并肩走在回校的路上,“不单指男女情爱,一切因‘比较’而生的占有欲、不甘心、求不得,皆是情执。韩湘子悟了,所以他的箫音能破一切妒火。”

吕小乐握紧了怀中微微发烫的紫金箫,点了点头:“是啊。嫉妒别人时,最苦的永远是自己。就像握着一把双刃剑,伤敌之前,先已割得自己鲜血淋漓。放下那把剑,才能空出手,去拿起真正属于自己的针线,或者……箫。”

就在这时,吕小乐怀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荷桃的传讯,内容简洁,语气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紫金箫既得,八仙法器已得其六。最后一件——张果老的镇食木鱼,藏在长岛望海寺的藏经阁暗格。暴食心魔已然显化,附身于寺中素斋主厨广济和尚。近来寺中香火异常鼎盛,然多有香客食斋后仍感饥火焚身,食欲难遏,归家后暴饮暴食,身体却日渐消瘦,精气流失。此魔凶险,关乎最根本的生存之欲,务必谨慎。速往长岛。”

吕小乐抬起头,望向东方。夜色如墨,早已吞噬了海平线。但在那不可见的远方,长岛诸岛的轮廓仿佛在黑暗中隐隐浮现。望海寺的晚钟,似乎穿透了数十里的海面与夜色,带着一种沉重而悠远的韵律,隐隐约约,传入他的感知。

最后一程了。

直面最原始、最暴烈的“暴食”之欲。

怀中的六件法器——炼魔葫芦、芭蕉扇、并蒂莲、花篮、紫金箫、以及始终相伴的青萍仿制品——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仿佛在彼此呼应,也仿佛在提醒着,最终决战的气息,正在海风中悄然临近。

但此刻,街头巷尾飘来饭菜的香气,孩童追逐笑闹的声音,归家者匆匆的脚步声……这一切构成的人间烟火,是如此的真实而温暖。

吕小乐和路小瑶对视一眼,没有多言,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变的坚定。

修行之路,从芝罘湾到蓬莱阁,从长岛怒海到毓璜顶古井,从图书馆的勤勉到歌仙巷的释然……每一步,都在见自己,见众生,见这片山海之下深藏的道与魔。

而前方的望海寺,将是这条路上,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座关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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