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灌满了荒村的每一条缝隙。风声在屋外呜咽,卷起枯叶和沙尘,拍打着土坯墙壁和破旧的门窗,发出“沙沙”、“噗噗”的声响,更添几分凄清。
屋内,油灯如豆,火苗被门缝窗隙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老妇人蒙着被子缩在炕角,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恐惧得屏住了呼吸。
陈宵和阿秀对坐在桌旁。陈宵背靠着抵门的桌子,手里紧紧攥着袖中的五帝钱,眼睛不时紧张地扫视着门窗方向。阿秀依旧闭目养神,姿态放松,但陈宵能感觉到,她整个人的状态像一张绷紧的弓,随时可以弹起。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除了风声,似乎别无他响。
但陈宵知道,这平静之下,必然潜藏着什么。老妇人口中那吸干人畜、化尸黑水的“脏东西”,很可能就在附近游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
“咚。”
一声轻响,从房顶传来。像是有什么不算太重的东西,落在了茅草屋顶上。
陈宵的心猛地一跳,看向阿秀。
阿秀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睛没有睁开。
“咚……咚……”
那声音开始移动,在屋顶上缓慢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从屋脊的一头,挪向另一头。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炕上的老妇人似乎也听到了,被子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屋顶的跳动声停住了。正好停在……他们这间屋子的正上方。
陈宵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头顶的房梁和铺着茅草的屋顶。油灯的光照不到那么高,那里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
“嘶啦……”
一种细微的、像是尖锐指甲在刮擦茅草和椽木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东西,似乎在屋顶上……刨抓?
声音持续着,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质感。偶尔,会有细小的茅草碎屑和灰尘,从屋顶的缝隙簌簌落下。
陈宵握紧了五帝钱,铜钱开始微微发热。他看向阿秀,用眼神询问是否要做什么。
阿秀缓缓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竖瞳在昏暗光线下,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光。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陈宵稍安勿躁,同时,她将自己身上那股淡淡的腥臊气息,又向外释放出了一丝。
屋顶的刨抓声,停顿了一下。
但仅仅几秒钟后,声音再次响起,而且更加用力,更加急促!“嘶啦!嘶啦!”仿佛迫不及待想要破顶而入!
与此同时,屋外院子里,也传来了动静。
“啪嗒……啪嗒……”
是脚步声。很轻,很拖沓,像是光脚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不止一个!至少有三四个,在院子里徘徊,绕着屋子转圈。
陈宵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屋顶一个,院子里还有好几个!这东西数量不少!
阿秀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她站起身,无声地走到窗边,透过窗纸上一个极小的破洞,向外窥视。
陈宵也凑到门边,从门板的缝隙往外看。
院子里一片漆黑,只能借着极其微弱的星月之光,看到几个模糊的、矮小的黑影在缓慢移动。它们的动作僵硬,步伐蹒跚,像是在梦游,又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看不清具体样貌,但轮廓绝不像是正常人,肩膀歪斜,脑袋耷拉着。
其中一个黑影,似乎察觉到了门缝后的目光,猛地停住脚步,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将头转向了房门的方向!
陈宵吓得立刻缩回头,心脏狂跳。虽然没看清脸,但那一瞬间,他仿佛对上了一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空洞的“眼睛”。
阿秀从窗边退回,对着陈宵,用手指蘸了点桌上碗里的水,在桌面上快速写了几个字:
“行尸,低等,数量多,麻烦。”
行尸?!陈宵头皮发麻。这种东西,不是只存在于恐怖故事里吗?难道老妇人口中那些被吸干的人,都变成了这个?
“屋顶那个,是主使?”陈宵压低声音,用气声问。
阿秀点点头,又写:“它在找‘门’,气味被我的‘界’扰乱了,暂时进不来。但撑不了太久。”
果然,屋顶的刨抓声越来越急促,已经能听到茅草被撕裂、椽子发出呻吟的声音。而院子里的脚步声也密集起来,开始有东西在撞击房门和墙壁,发出“砰砰”的闷响。虽然力道不大,但架不住数量多,而且不知疲倦。
老妇人再也忍不住,从被子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房门被撞得晃动,抵门的桌子也在一点点挪移。窗户更是被拍打得“哐哐”作响,窗棂似乎随时会断裂。
阿秀眼神一厉,知道不能再等。她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的皮囊,打开塞子,倒出一些暗红色的、散发着刺鼻腥气的粉末在掌心。她示意陈宵退后,自己则猛地拉开房门!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
几乎在同时,几只干枯发黑、指甲尖长的手爪,就从门缝里拼命向内抓挠!
阿秀闪电般出手,将掌心的粉末朝着门缝外猛地一扬!
“噗!”
粉末迎风散开,化作一片淡红色的雾霭,笼罩住门口。
“吱——!”
几声尖锐凄厉、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从门外响起!那些抓挠的手爪如同被滚油泼中,瞬间冒起嗤嗤白烟,猛地缩了回去!门外黑影乱窜,发出痛苦的嘶嚎。
但这粉末似乎也激怒了屋顶那个东西。
“轰隆!”
一声巨响,屋顶正中央的茅草和几根脆弱的椽子猛地破裂!一个黑影,如同巨大的蝙蝠,裹挟着腥风和茅草碎屑,从破洞中直扑而下,目标正是站在门口的阿秀!
借着油灯光和破洞透下的微光,陈宵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
那是一个大约孩童大小的“人形”,但全身皮肤是一种死灰般的青黑色,布满褶皱和诡异的黑色纹路。它没有头发,脑袋尖削,一双眼睛血红,突出眼眶,嘴巴咧到耳根,露出参差不齐的尖牙。它四肢细长,手指脚趾的指甲漆黑弯曲,如同铁钩。最诡异的是,它背后似乎还残留着一些破烂的、像是鸟类羽毛又像是腐烂皮膜的东西,刚才就是这东西让它能在空中滑翔。
这东西身上散发出的腥臭和死气,比院子里的行尸浓烈十倍不止!
阿秀似乎早有预料,在屋顶破裂的瞬间,她已向后急退,同时双手在胸前快速结了一个奇怪的手印,口中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呼哨!
那扑下的怪物被手印和呼哨声所慑,动作微微一顿。
就在这一顿的间隙,陈宵看到阿秀身上那股腥臊气息暴涨,她原本清秀的脸庞上,隐约浮现出几道淡淡的、如同胡须般的纹路,瞳孔竖立,眼神变得野性而凶狠。她身形一矮,竟以不逊于那怪物的速度,朝着扑空的怪物侧面冲去,右手五指并拢,指尖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尖锐,带着一抹幽光,狠狠插向怪物的肋下!
“噗嗤!”
一声闷响,如同刺破了装满液体的皮囊。怪物的肋下爆开一团黑绿色的粘稠液体,发出恶臭。它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痛苦的嚎叫,猛地扭身,利爪扫向阿秀。
阿秀灵活地后跃躲开,但她刚才站立的地面上,被怪物的利爪划出几道深深的沟痕,土石飞溅。
怪物受了伤,更加暴怒,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阿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声,暂时舍弃了陈宵和老妇人。
而这时,门外被粉末逼退的行尸们,似乎适应了痛苦,又或者被屋内更浓的“生气”和血腥味吸引,再次开始疯狂地撞击房门和墙壁!桌子被撞得不断后移,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宵心急如焚。阿秀被怪物缠住,门外的行尸眼看要冲进来!他不能干看着!
他猛地抽出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将整串五帝钱握在掌心,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然后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对着门缝外那些疯狂挤撞的黑影,将五帝钱用力按在了门板上!
“嗡——!”
五帝钱接触木门的瞬间,陈宵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流从铜钱中涌出,顺着他手掌,注入门板。五枚铜钱同时发出低沉的嗡鸣,其中颜色最深的那一枚,更是爆出一团肉眼可见的、鸡蛋大小的暗金色光晕,瞬间扩散到整个门板表面!
“砰!砰!嗷——!”
门外传来更加猛烈的撞击声,但其中夹杂了痛苦的嚎叫。那些挤在门外的行尸,仿佛撞上了一堵烧红的铁板,接触门板的手爪和身体部位瞬间焦黑冒烟,嘶嚎着向后跌退。
房门稳住了!五帝钱真的有用!
陈宵精神大振。但他也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和虚弱,仿佛刚才那一下,抽走了他不少力气。五帝钱上的暗金色光晕迅速暗淡下去,铜钱也变得只是温热。
屋内,阿秀和那怪物的缠斗异常凶险。怪物速度奇快,力大爪利,且似乎不知疼痛,伤口流着黑水依然凶悍无比。阿秀身法灵活,指尖和偶尔甩出的狐尾虚影(陈宵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总能给怪物造成伤害,但她显然也忌惮怪物的利爪和那张流着腥涎的嘴,不敢硬拼,一时间僵持不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阿秀体力会耗尽,门外行尸虽然暂时被五帝钱逼退,但肯定还会再来,而且自己好像不能连续催动五帝钱那种力量。
必须想办法!
陈宵的目光扫过屋内,忽然落在炕角那个瓦罐上。老妇人说刘老四从山里捡了“宝贝”才引祸,这怪物显然不是普通行尸,更像是有一定灵智的妖邪,会不会就是冲着那“宝贝”来的?或者,那“宝贝”能克制它?
他顾不上危险,趁着阿秀引开怪物注意,猛地冲到炕边,对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妇人急声问:“大娘!刘老四捡的宝贝,到底是什么样?村里还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老妇人哆嗦着,语无伦次:“不……不知道啊……好像……好像是个黑乎乎的……像根骨头……又像块石头……上面有红色的纹路……邪性得很……刘老四当个宝,谁也不让看……”
黑乎乎的,像骨头像石头,红色纹路……
陈宵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老邵头家,那个被破坏的供桌附近,碎裂的骨片!白婆婆故事里,那个疯癫之人消失后留下的碎裂骨片!
难道……
就在这时,那怪物似乎久攻阿秀不下,愈发狂躁,它血红的眼睛忽然转向陈宵和老妇人,尤其是看到陈宵靠近老妇人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竟然舍弃阿秀,朝着炕这边猛扑过来!
“小心!”阿秀惊呼,疾冲过来想要阻拦,但慢了半步!
腥风扑面,那张咧到耳根、滴着粘液的怪嘴近在咫尺!陈宵甚至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腐臭!
生死关头,陈宵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反应,他不是向后躲,而是猛地将手中那串已经不再发烫的五帝钱,朝着怪物大张的嘴巴,狠狠塞了进去!
“呃?!”
怪物显然没料到这一招,动作一滞。
就是现在!陈宵用尽全身力气,将五帝钱连同手臂,猛地向前一顶!
“咕……呜!”
五帝钱整个被塞进了怪物的喉咙!怪物发出一声怪异的呜咽,双手胡乱抓挠自己的脖子,血红的眼睛瞪得几乎要爆裂出来,身体剧烈地抽搐!
“嗤嗤嗤——!”
浓郁的白烟,从怪物的嘴巴、鼻孔、甚至眼睛耳朵里疯狂冒出!它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全身如同被泼了强酸,皮肉肉眼可见地萎缩、焦黑、融化!那背后的破烂皮膜也瞬间燃烧起来!
不过两三秒,刚才还凶悍无比的怪物,就在陈宵面前,化作了一滩不断冒着气泡、散发着恶臭的黑水,只剩下一小截焦黑的、像是脊骨的残骸,浸泡在黑水中。
而陈宵塞进去的五帝钱,也“当啷”一声掉落在黑水旁,铜钱表面沾满了粘稠的黑绿色污物,光泽似乎黯淡了许多,但本身并没有损坏。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阿秀刚冲到近前,战斗已经结束。她惊愕地看着地上那滩黑水和焦骨,又看看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陈宵,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门外,随着怪物的死亡,那些行尸的撞击声和嘶嚎声,也戛然而止。片刻后,传来一阵杂乱的、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荒村的夜色中。
屋内,重归死寂。只有油灯摇曳,映照着满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三人。
老妇人从被子缝隙里偷看,看到怪物化成的黑水,白眼一翻,直接吓晕过去。
陈宵脱力般靠着炕沿滑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沾满污迹的右手和地上那串沉默的五帝钱,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干呕起来。
阿秀走过去,小心地避开那滩黑水,捡起五帝钱,用破布仔细擦拭干净。铜钱依旧温热,但那种灵动的感觉似乎减弱了。
“你……”阿秀看着陈宵,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铜钱递还给他,“收好。它消耗很大,你需要休息。”
陈宵接过铜钱,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抬头看向阿秀,发现她脸色也有些苍白,手臂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是被怪物利爪擦伤的。
“你没事吧?”陈宵问。
“小伤,不碍事。”阿秀摇摇头,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恢复死寂的黑暗,“‘子母煞’……没想到这里居然养出了这种东西。母煞已除,子尸无主,天亮应该就彻底倒下了。这村子……暂时安全了。”
“子母煞?”陈宵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一种很阴毒的炼尸邪法,用至亲之血和怨气喂养。”阿秀简单解释,似乎不愿多谈,“刘老四捡到的‘骨头’,很可能就是炼这‘子母煞’的‘母器’碎片,被邪气沾染,才引来这祸端。”
果然和那骨头有关!陈宵心有余悸。
“休息吧,天快亮了。”阿秀走到椅子边坐下,再次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陈宵靠坐在炕边,看着地上那滩渐渐不再冒泡的黑水,和窗外透进的、越来越清晰的灰白色天光。
这一夜,他又一次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而手中的五帝钱,似乎也因为他这鲁莽而有效的一击,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前路,依旧凶险莫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