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挺之放下手中的茶盏,青瓷杯底与紫檀桌案轻碰,发出“叮”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在寂静的书房里却格外清晰。
书房很宽敞,三面书架直抵屋顶,陈列着经史子集、奏折文书。墙上挂着当朝宰辅蔡京亲笔所题“清正廉明”四字匾额,字迹丰腴,笔力遒劲。铜兽香炉里燃着龙涎香,青烟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压抑。
赵明诚垂手站在书案前,脸色苍白,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他已经站了半个时辰,腿有些发软,但不敢动。
“所以,”赵挺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官场的威严,“你调动府中护卫,私自雇请江湖人士,去对付一个穷书生。结果护卫断腕,刘猛重伤,铁掌门罗横当街受辱。而你,赵侍郎的独子,成了全汴京的笑柄。”
“父亲……”赵明诚嘴唇哆嗦,“那林凡欺人太甚,他……”
“他如何?”赵挺之抬眼,目光如刀,“他当街打了你?辱骂了你?还是抢了你什么东西?”
赵明诚语塞。细想起来,林凡确实没主动招惹过他。一切都是因为柳依依多看了那书生一眼,自己心生嫉恨,这才……
“为一个风尘女子争风吃醋,动用府中力量,折损赵家脸面。”赵挺之每个字都像冰碴,“赵明诚,你二十有三,不是十三。这般行事,将来如何承继家业?如何在朝中立足?”
“孩儿知错。”赵明诚“噗通”跪下,声音发颤,“可那林凡……他当众羞辱孩儿,若就此罢休,赵家颜面何存?”
“赵家的颜面,不是靠欺负一个书生挣来的。”赵挺之冷冷道,“是靠为官清正,靠朝中经营,靠陛下恩宠。你倒好,为个花魁,把赵家的脸面丢在泥地里踩。”
赵明诚不敢说话,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赵挺之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心中既怒且悲。他官至礼部侍郎,正四品,在朝中虽不算顶尖,却也颇有分量。这些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攒下这点家业。可这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整日流连勾栏瓦舍,惹是生非。如今竟为一个书生,闹得满城风雨。
“那林凡,什么来路?”他问。
“回父亲,”赵明诚连忙道,“苏州人士,父母早亡,家道中落,来汴京备考。住在城南甜水巷,平日靠抄书为生。但……但武功诡异,能硬接刘猛三掌,还会点穴……”
“武功……”赵挺之手指轻叩桌案,“查过背景吗?师承何人?有无官场关系?”
“都查过了。无师承,无背景,就是个普通书生。只是……”赵明诚迟疑道,“前几日国子监传出一篇《逍遥赋》,据说是林凡所作,文采斐然。苏学士见了,赞赏有加。”
“苏轼?”赵挺之皱眉。
“是苏轼的族弟,苏辙。现任翰林学士。”
赵挺之沉默片刻。苏辙虽无实权,但文名满天下,与兄长苏轼同列“苏门”,在清流中影响力不小。若林凡真得苏辙赏识,倒有些麻烦。
“苏辙与他说过话?”他问。
“只是茶楼偶遇,苏学士欣赏其文采,邀他上楼喝茶,当众赞了几句。之后便无往来。”
赵挺之心中稍安。文人之间的欣赏,做不得数。苏辙那种清流,最重名声,不会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书生,与他这个礼部侍郎正面冲突。
“既然无背景,那就好办。”他缓缓道,“对付这种人,不必动用江湖手段,脏了自己的手。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
赵明诚眼睛一亮:“父亲的意思是……”
“你不是说他住在甜水巷吗?”赵挺之淡淡道,“让开封府去查查,一个书生,无恒产无恒业,靠什么为生?可有偷税漏税?可有违禁之举?”
“父亲英明!”赵明诚大喜,“孩儿这就去办!”
“急什么。”赵挺之瞥了他一眼,“单是开封府不够。他不是国子监的生员吗?让学正找个由头,除了他的学籍。一个被国子监开除的秀才,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赵明诚心领神会:“孩儿明白!双管齐下,让他身败名裂,在汴京城无立足之地!”
“去吧。”赵挺之挥挥手,“做得干净些,别留下把柄。”
“是!”赵明诚磕了个头,起身退出书房,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赵挺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重新端起茶盏。
茶已凉了。
他唤来管家:“去,备一份礼,明日送到苏学士府上。就说犬子无状,冲撞了学士赏识的才子,赵某管教无方,特此赔罪。”
管家躬身:“老爷,这岂不是……”
“示弱?”赵挺之冷笑,“这是给苏辙一个台阶,也是给外人看的。我赵家以礼待人,是那书生不识抬举。懂吗?”
“老奴明白。”管家退下。
赵挺之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的积雪。雪光映着他半明半暗的脸,神色莫测。
一个会武功的书生……有趣。但再有趣,也不过是蝼蚁。官场如棋局,他是下棋的人,而那林凡,只是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棋子的命运,从不在自己手中。
两日后,清晨。
林凡刚从入定中醒来,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不是王语嫣——她昨日说今日要去城西的姑母家拜访,不会这么早来。也不是寻常街坊——街坊敲门不会这么重,这么急。
他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三个公差,穿着皂隶公服,腰佩铁尺。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四十来岁,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神精明。
“可是林凡林秀才?”黑脸公差问,语气还算客气。
“正是。”林凡拱手,“几位公差大哥有何贵干?”
“开封府查税。”黑脸公差亮出一块令牌,“有人举报,说林秀才在汴京无恒产无恒业,却衣食无忧,恐有偷逃税赋之嫌。按例,我等需入户查验。”
查税?林凡心中一动。这借口找得真妙。北宋对流动人口管理严格,商贩、工匠都要登记纳税。他一个书生,无田无地,无铺无产,全靠抄书、替人写信为生,确实属于“无恒业”之列。若真要较真,逃税之罪可大可小。
“公差请进。”林凡侧身让开。
三个公差进了院子,四下打量。院子不大,一眼望尽。一间正屋,一间厨房,墙角堆着柴火,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肉条——那是林凡前几日买的羊肉,吃不完,风干了存着。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黑脸公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办过不少查税的案子,那些被举报的,多半有些家底,藏着掖着。像这般家徒四壁的,倒是少见。
“林秀才平日以何为生?”他问。
“抄书,替人写信,偶尔也卖些字画。”林凡如实道。
“收入几何?”
“时多时少,多时一日可得百文,少时几日无一文。”林凡从屋里取出一个账本——那是原主留下的,记录着日常收支,“这是账目,公差可查验。”
黑脸公差接过账本,随手翻了翻。记得很细,某月某日,抄《论语》一卷,得钱三十文;某月某日,替人写家书,得钱十文……最近一笔收入,是十日前,抄《金刚经》一部,得钱五十文。支出也清楚,买米、买盐、买炭,一笔笔,都是小钱。
合上账本,黑脸公差脸色缓和了些。这书生,穷是真穷,但账目清楚,不像偷奸耍滑之人。
“屋里可还有值钱物事?”他问。
“公差可自便查验。”林凡推开屋门。
三个公差进屋。屋里更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床薄被,一张瘸腿桌子,两把破椅子,墙角两个樟木书箱。桌上放着笔墨纸砚,都是寻常货色。床上被褥虽旧,但浆洗得干净。
一个公差打开书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书,多是经史典籍,有些书页都泛黄了。另一个公差掀开床板,下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件换洗衣裳。
“头儿,没有。”两人摇头。
黑脸公差在屋里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布袋上——里面是林凡练功用的铁环和钝剑。他走过去,拎起铁环,掂了掂,又拿起钝剑看了看。
“这是……”
“练功用的。”林凡坦然道,“强身健体。”
黑脸公差点点头,没多问。书生练武强身,不算稀奇。他将东西放回原处,走到林凡面前,拱手道:“林秀才,得罪了。公务在身,不得不查。今日查验,林秀才家境清白,账目清楚,并无偷税之举。我等会如实回禀。”
“有劳公差。”林凡还礼,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钱袋,里面约莫几十文钱,递给黑脸公差,“几位辛苦,买杯茶喝。”
黑脸公差推辞:“不可不可,职责所在。”
“一点心意,不值什么。”林凡坚持。
黑脸公差犹豫片刻,收下了。不是贪这点钱,而是懂规矩——这是表示“此事了结,不会再有麻烦”。他接过钱袋,压低声音:“林秀才,开封府不会无故查税。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林凡苦笑:“或许吧。林某一介书生,安分守己,也不知何处惹人不快。”
黑脸公差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带人走了。
送走公差,林凡关上门,脸色沉了下来。
查税?这种小伎俩,不像是赵明诚的手笔。那纨绔子弟只会喊打喊杀。那么,是赵挺之出手了。
礼部侍郎,正四品,能动用开封府的力量,不奇怪。查税只是第一招,接下来呢?
正想着,院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一次更杂乱,不止一人。
门被推开,是国子监的杂役,后面跟着一位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文官,正是国子监学正,周文渊。
周学正面色严肃,手里拿着一卷文书。看见林凡,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林凡,”他开口,声音冷淡,“监里收到举报,说你行为不端,有辱斯文。昨日又有人见你与不明女子在茶楼私会,举止亲密。可有此事?”
林凡心中一凛。来了,第二招。
“回学正,”他拱手,不卑不亢,“学生昨日确在茶楼与人论学,但那是正经论道,并无逾矩之举。至于‘不明女子’,是学生远房表妹,来汴京探亲,暂住学生处。”
“表妹?”周学渊冷笑,“可有凭证?户籍文书?路引?”
“表妹来得匆忙,未及办理。”林凡道,“但街坊四邻皆可作证,学生与表妹以礼相待,并无不轨。”
“空口无凭!”周学渊提高声音,“林凡,你身为国子监生员,当洁身自好,谨言慎行。如今惹来非议,败坏监中风纪,本官按监规,当除你学籍,逐出国子监!”
这话说得极重。国子监生员一旦被除名,等于断了科举之路,从此与仕途无缘。
林凡看着周学渊,忽然笑了。
“周学正,”他缓缓道,“上月监中月考,策论题目是《论王安石变法之得失》。学生的答卷,学正可还记得?”
周学渊一愣。他当然记得。那份答卷见解独到,分析鞭辟入里,被他评为优等,还在监中传阅过。
“记得又如何?”他板着脸,“功是功,过是过。功不能抵过!”
“学生不敢以功抵过。”林凡从怀中取出一卷纸,双手奉上,“这是学生近日所作《逍遥赋》残篇,请学正过目。”
周学渊皱眉,接过。展开一看,字迹清秀,文采斐然。开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气势磅礴。中段“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意境高远。虽是残篇,已显大家气象。
他越看越心惊。这文章,这气度,绝非寻常书生所能为。若传出去,必能名动汴京。
“此赋……真是你所写?”他盯着林凡。
“学生不敢欺瞒。”林凡平静道,“学正若不信,可当场命题,学生现场作文。”
周学渊沉默了。他当然信。能写出这种文章的人,不可能作弊。而且林凡在监中素有才名,只是家境贫寒,不为人注意罢了。
他捏着那卷纸,心中天人交战。赵侍郎那边打了招呼,要他找个由头开除林凡。可这样的人才,若真开除了,将来万一高中,记恨今日之事……
“学正,”林凡又道,“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国子监乃天下学子圣地,当以才取士,以德服人。若因莫须有之罪,除名学生学籍,恐寒天下士子之心。况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苏学士对学生的文章,颇为赞赏。前日茶楼偶遇,还邀学生品茗论道。”
苏学士?苏辙?
周学渊心中一震。苏辙虽无实权,但文名太盛,门生故旧遍天下。若他知道自己为讨好赵挺之,除名一个他赏识的才子……
冷汗,悄然浸湿了后背。
周学渊深吸一口气,将《逍遥赋》残篇仔细卷好,递还给林凡。脸色和缓了许多。
“林生啊,”他语气一变,语重心长,“年轻人,血气方刚,有时行事欠妥,也是难免。但你既入国子监,当以学业为重,洁身自好。今日之事,本官念你初犯,又是远房表亲,情有可原。但下不为例,明白吗?”
“学生明白,谢学正教诲。”林凡躬身。
“嗯。”周学渊点头,“你好自为之。监中月考在即,好好准备,莫要让师长失望。”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匆匆,像逃离什么。
几个杂役面面相觑,也赶紧跟上。
院门重新关上。
林凡站在院中,看着手中的《逍遥赋》残篇,嘴角微扬。
赵挺之,礼部侍郎,果然手段老辣。查税、除名,双管齐下,都是官面上的手段,光明正大,让人抓不住把柄。
可惜,他算错了两点。
第一,林凡太穷,穷得连税都没得查。
第二,林凡有才,才高到让学正不敢轻易动他。
至于苏辙的“赏识”……那是扯虎皮拉大旗。但有时候,虚名比实权更有用。
他将《逍遥赋》收好,走到厨房,生火做饭。米是新买的,菜是王语嫣昨日带来的咸菜。简单,但够吃。
饭刚做好,院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这一次,很轻,很柔。
林凡开门。门外站着王语嫣,手里提着个食盒,脸上带着笑。
“林公子,我姑母家做了些点心,我给你带了些来。”她走进院子,看见林凡正在吃饭,愣了一下,“你……就吃这个?”
“够吃了。”林凡接过食盒,打开,里面是精致的桂花糕、绿豆糕,还有一小罐蜂蜜。
“这太简陋了。”王语嫣皱眉,想了想,“明日我从姑母家带些菜来,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不用麻烦。”林凡摇头。
“不麻烦。”王语嫣坚持,“你教我那么宝贵的学问,我总得表示表示。再说了……”
她顿了顿,脸微红:“再说了,你是我……表哥嘛。”
表哥。这是两人对外说的关系。王语嫣来汴京投亲,表哥便是林凡。
林凡看着她泛红的脸颊,没再拒绝:“那就多谢了。”
两人在桌边坐下。王语嫣看着林凡碗里的咸菜米饭,忽然道:“林公子,今日……是不是有人来找你麻烦?”
林凡抬眼:“为何这么问?”
“我来的时候,看见几个公差从巷子里出去,神色匆匆。”王语嫣压低声音,“还有,我刚才在街上,听人说国子监的学正去了甜水巷,好像是冲着什么书生去的……我担心是你。”
林凡心中微暖。这姑娘,心思细腻。
“没事,都解决了。”他简单说了查税和学正来的事,略去了细节。
王语嫣听完,秀眉紧蹙:“是赵家?”
“应该是。”
“太过分了!”王语嫣气愤道,“仗势欺人!林公子,你别怕,我……我写信给我爹,让他……”
“不必。”林凡打断她,“我能应付。”
“可是……”
“王姑娘,”林凡看着她,认真道,“这是我和赵家的事,你不要卷进来。你的身份特殊,一旦暴露,麻烦更大。”
王语嫣咬唇。她知道林凡说得对。姑苏王家虽在江南势大,但在汴京城,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且她女扮男装偷跑出来,若被父亲知道,必然被抓回去。
“那……那你小心。”她最终只能这样说。
“我会的。”林凡点头,转移话题,“今日的课业,可有什么疑问?”
说到课业,王语嫣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和问题。
“有!林公子,你昨日讲的杠杆原理,我还有些不明白。比如少林棍法中的‘横扫千军’,力臂到底该算多长……”
两人就着咸菜米饭,开始讨论武学原理。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仿佛刚才的危机从未发生。
窗外,天色渐暗。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安静的,覆盖了巷子里的脚印,也覆盖了这座城市的暗流汹涌。
但有些东西,雪盖不住。
比如人心里的光。
比如,悄然滋长的,并肩作战的情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