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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冰冷的墓碑,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死死地烙印在李耀先的背脊上。那寒意穿透了厚重的冬衣,钻入骨髓,冻结了奔流的血液,却唯独无法熄灭心口那团被无尽悔恨和绝望反复灼烧、炙烤的剧痛。墓碑上,李萌小小的瓷像在阴霾的天空下泛着冷白的光,笑容依旧温婉,眉眼弯弯,仿佛凝固了时光,定格在她生命中最明媚、最无忧的年华。然而,这凝固的笑容之下,是刻入坚硬花岗岩的、冰冷到刺眼的日期——宣告着他青梅竹马的妻子、他倾尽半生心力守护的唯一光源、他新婚燕尔不足一年的挚爱,已化作脚下这抔被寒霜覆盖的黄土。

她不是因病离世,不是意外。她是带着满身无法洗刷的屈辱和彻底破碎的灵魂,在那个铺满金黄银杏叶却冰冷彻骨的秋日黄昏,从市医院住院部十八楼那狭窄、绝望的过道通风窗口,决绝地一跃而下,融入了那片短暂绚烂后终归死寂的大地。呼啸的风带走了她轻如落叶的身体,也带走了他整个世界所有的色彩、声音和温度,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白。

李耀先的头重重抵着墓碑粗糙、棱角分明的表面,额头传来的刺痛感在巨大的心灵创痛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泪水早已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源自地狱最深处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他闭上眼,徒劳地试图逃避这残酷至极的现实,然而回忆却像失控的熔岩洪流,裹挟着往昔甜蜜到令人心碎的碎片,带着淬毒的锋利棱角,一遍遍、永无止境地切割着他早已血肉模糊、千疮百孔的心。

记忆的画卷,总是在最不经意的瞬间,从那个蝉鸣聒噪、阳光炽烈的夏日午后残忍地展开。小学一年级的红榜张贴在校园那棵老槐树斑驳的树皮上,墨迹犹新,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小小的李萌,扎着两个活泼的羊角辫,兴奋地踮起脚尖,小手指着榜首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名字:“耀先哥哥你看!我们都在第一!”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夏夜最清澈的星子,盛满了纯粹的喜悦。七岁的李耀先,努力绷着小脸,故作老成地“嗯”了一声,小手却悄悄攥紧了洗得发白的衣角,一股暖流夹杂着莫名的自豪感在小小的胸腔里激荡——他和萌萌的名字在一起,就该是在最上面,最耀眼的位置。那是他懵懂守护意识觉醒的起点。

从此,这守护便成了他生命的本能。她值日打扫卫生,笨拙地提着几乎和她一般高的沉重垃圾桶,他总会“恰巧”路过,不由分说地抢过去,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她被高年级的调皮男生揪住辫子戏弄,委屈得眼眶泛红,他会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小狮子般冲上去,哪怕被对方推搡得鼻青脸肿,也死死护在她身前,用稚嫩的身体筑起一道墙;放学路上,那条巷口凶巴巴的大黄狗对着她龇牙低吼,她会吓得小脸煞白,他会强忍着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的恐惧,一个箭步挡在她前面,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声音抖得不成调:“萌萌别怕……有……有我!”而回应他的,是她冰凉、微微颤抖的小手,信赖地、紧紧地牵住他衣角的那一瞬微小的触感——那是他整个童年最珍贵、最沉甸甸的勋章。

升入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命运的丝线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将他们越缠越紧,密不可分。李萌的名字总在文科榜首熠熠生辉,李耀先则如同磐石般牢牢占据着理科第一的宝座。开学典礼,她抱着几乎遮挡视线的厚重《古文观止》在楼梯上踉跄了一下,他如同早已计算好轨道参数的卫星,精准而及时地出现在她身侧,稳稳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那座摇摇欲坠的书山。“走路看路!”他板着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训斥道,耳根却悄然爬上一抹可疑的红晕。她俏皮地吐吐舌头,浑然未觉他抱着那摞显眼的文科书籍走进自己理科班教室时,背后那些揶揄、好奇又夹杂着羡慕的目光。

他课桌的最深处,永远藏着她某次闲聊时随口提过一句想看的书——或许是一本冷门的诗集,或许是一本艰深的哲学小册子。翻开扉页,总能看到他用清隽工整的小字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注解,字里行间倾注的心血,比解最复杂的物理难题还要认真百倍。高考放榜,她如愿以偿摘得文科状元桂冠,奔向梦想中的中文系殿堂。而他,面对着顶尖理工大学物理系的保送通知书,没有丝毫犹豫,在志愿表上唯一的第一志愿栏,坚定地写下了她所在城市的大学——物理系。

“李耀先你疯了?!那是全国最好的物理系!前途无量啊!”她得知后急得直跳脚,用力扯着他的校服袖子,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和替他深深的不值。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上,落在袖口被她攥出的清晰褶皱上,心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他抬起头,迎向午后炽烈的阳光,笑容坦荡得没有一丝阴霾:“听说……那个城市的天文台观测条件全国顶尖,”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磐石般的执着,“想跟你一起去看星星。”她的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苹果,慌乱地松开手,眼神躲闪,小声嘟囔着,试图掩饰内心的悸动:“也……也行吧,那以后我的物理作业可就赖上你了!别嫌烦!”她总是习惯性地,把他这份跨越千山万水的追随,解读成“青梅竹马”理所当然的照顾与陪伴。就像小时候,他把唯一一颗珍藏许久、舍不得吃的进口巧克力,小心翼翼剥开,塞进她摊开的温热手心,她开心地含在嘴里,眯着眼品尝那份甜蜜,却从未注意到他喉结因渴望而艰难的滚动,和他偷偷珍藏起那张带着她指尖余温的糖纸时,眼中深藏的眷恋。

大学,是他们生命中最灿烂、最自由的黄金时代。他在堆满精密仪器的实验室里追逐着微观粒子的诡秘轨迹,试图解开宇宙最深层的密码;她在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思想芬芳的图书馆里,孜孜不倦地探寻着人类精神的边界。他们如同两颗独立运行的星辰,唯一的、固定的交集,是周三下午那堂人头攒动的哲学史公选课。他永远占据着阶梯教室最后一排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摊开的笔记本上,左边是复杂玄奥的量子力学公式演算,右边则是记录她发言要点时潦草却饱含专注的字迹,以及对她神采飞扬瞬间的速写。有时,他会带着几分刻意,在课后“偶遇”抱着厚厚典籍的她,故意挑起“自由意志是否存在于量子不确定性之中”这类宏大而艰涩的争论,从薛定谔那只既死又活的猫,一路争论到萨特掷地有声的“存在先于本质”。谁也说服不了谁,激烈的思想碰撞最终在洒满金色夕阳的林荫道上,化作两人相视的、酣畅淋漓的大笑。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除了智慧碰撞的锐利锋芒,还有只为他一人绽放的、纯粹的、不设防的快乐。那是他整个宇宙为之旋转的轴心。

他们自然而然地恋爱了。在图书馆静谧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声的角落,在深夜实验室仪器低沉催眠的嗡鸣旁,在铺满金黄银杏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的长椅上,他第一次笨拙地、带着虔诚的心,吻了她。她的唇瓣柔软微凉,带着淡淡的、令他沉醉的书卷墨香,那一瞬间的触碰,如同点燃了整个星系的引信,在他胸中炸开,点燃了他感知中的整个宇宙。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用拳头保护她的小男孩,他学会了用更细腻、更恒久的方式守护她的梦想和笑容——在她熬夜写论文时默默泡好温热的牛奶,在她为某个哲学难题蹙眉时递上她恰好需要的参考书,在她偶尔失落时给予无声却坚实的拥抱。她笑他是“笃信方程、不解风情的现实主义者”,他则宠溺地称她是“在思想云端轻盈起舞、不染尘埃的精灵”。

新婚的日子,甜蜜得如同被整个春天浸透。他们在明树大学附近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却充满阳光的公寓,构筑起属于自己的爱巢。她的书桌临窗,堆满了艰深的哲学典籍和学生们稚嫩却充满希望的论文初稿,窗台上放着他送的文竹,在暖阳下舒展着嫩绿的新芽,青翠欲滴,生机勃勃;他的书房则塞满了各种物理模型、电路板和铺满整面墙的巨大星云图。夜晚,她会像只慵懒的猫,窝在他宽厚温暖的怀里,听他低沉的声音讲述着亿万光年外的星体诞生与毁灭,黑洞的吞噬与星云的壮丽;他则深深沉迷于她解读康德、尼采时眼中闪烁的、令人心折的智慧光芒。窗台上的文竹在晨光中无声地生长,嫩绿的芽尖努力向上,像他们刚刚开始的新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和温暖的、触手可及的希望。他以为,他终于成长得足够强大,拥有了永远守护好他心中这颗独一无二、璀璨星光的能力和资格。

然而,命运的阴影如同宇宙中无处不在、却又无法观测的暗物质,无声无息地开始在他们周围弥漫、渗透。李耀先作为物理系冉冉升起的新锐教授,负责一个国家级的前沿粒子探测项目,压力如同山岳倾轧,他经常在设备林立的实验室里熬到深夜,甚至通宵达旦。而李萌,年轻、美丽、才华横溢,在哲学系迅速崭露头角,其独特的见解和锋芒,如同夜明珠般引人注目,却也引来了阴暗处的觊觎和嫉恨。系里一个位高权重、学术上早已停滞却把持着关键资源、风评极差的教务处主任张杰,以及一个道貌岸然、利用外籍身份特权的外籍教授马利克·琼斯,对李萌的骚扰从最初的“学术关怀”迅速滑向露骨的欲望深渊。从“关心”她的课题申报和学术发展,到言语间充满暗示的“特殊照顾”,再到公开场合下流的言语挑逗和私密空间里令人作呕的肢体试探。

李萌骨子里的坚韧被彻底激发,她像一株傲雪的寒梅,从不屈服。每一次,她都态度鲜明、义正词严地拒绝,并试图通过正当渠道向系领导反映。然而,张杰在明树大学盘踞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密不透风。她的申诉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反而被隐晦地警告“年轻人要懂得审时度势”、“不要不识抬举”、“影响前途事小,身败名裂事大”。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她开始变得沉默,明亮的眼眸里时常蒙上一层驱之不散的惊惶和深深的疲惫。李耀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追问过几次。

“萌萌,最近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总是心不在焉的。”他把她轻轻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心疼地摩挲着她单薄的肩背。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系里那个新项目,压力有点大。”她总是把头更深地埋进他温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愿多说一个字。她不想让他为自己分心,更不愿将他卷入这肮脏、污秽的漩涡,她深知他的项目正处于决定成败的关键攻坚期。她低估了人性恶意的卑劣与毫无底线,也高估了自己独自承受这份肮脏重压的能力。

李耀先虽然心中忧虑的种子在发芽,但也被自己项目那如同绞索般步步紧逼的巨大压力裹挟着,分身乏术。他安慰自己,他的萌萌从小就那么坚强、聪慧,她一定能处理好这些“办公室琐事”。他满怀愧疚地承诺,等项目取得突破性成功,拿到那笔重要的后续经费,就立刻带她去她心心念念的北欧看极光,好好散散心。他天真地、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心爱的女孩,还是童年时那个只要被他护在身后、就能安然无恙躲过风雨的小姑娘。他彻底忘记了,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理解过,成年世界的丛林法则里潜藏的恶意,其阴险、狠毒和毁灭性,远非童年面对的那些拳头和恶犬所能比拟其万一。它们披着文明的外衣,操弄着规则和权力,其残忍程度,足以将最美好的灵魂撕成碎片。

那个彻底摧毁一切、将整个世界拖入永夜的暴雨之夜,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反复在李耀先的脑海中撕裂、重演,每一次都带来新鲜的剧痛。

项目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大瓶颈,一个关键信号的捕捉始终无法稳定重复,整个团队陷入焦灼的低气压。李耀先连续几天吃住在实验室,和团队成员反复调试设备、分析海量数据,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精神高度紧绷。手机在长时间高负荷使用后,不知何时悄然耗尽最后一丝电量,自动关机了。他对此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突破困境的执着里。他做梦也想不到,就在那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的夜晚,张杰利用职权,以他的职务停职为要挟逼迫她去马利克琼斯所定的酒店包房道歉…

那噩梦的具体细节,是在医院看到李萌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淤青和撕裂伤,以及她彻底崩溃的精神状态后,由警方零星的调查笔录和法医冰冷的报告拼凑出来的,却足以让李耀先的灵魂瞬间被撕裂,肝胆俱碎:李萌激烈的反抗,被野兽般的暴力粗暴制服;衣衫被撕碎的声音混合着窗外震耳欲聋的炸雷;绝望凄厉的哭喊被淹没在倾盆暴雨的轰鸣里;施暴者扭曲狰狞的面孔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下如同地狱恶鬼…… 这还不够!为了彻底摧毁她的意志,防止她告发,张杰和马利克琼斯等这些个禽兽在施暴后,竟然丧心病狂地用手机拍下了大量不堪入目的照片和视频!他用这些作为锁链,狞笑着警告她,如果敢声张一个字,就立刻让这些影像传遍整个网络,让她身败名裂,永远抬不起头,连带着让李耀先也彻底完蛋!

当李耀先终于给手机充上电,屏幕亮起的瞬间,无数个来自同一个号码的未接来电提示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着他的心脏,最后一条信息,点开后只有一串意义混乱、如同垂死挣扎的字符和一个精准得令人心碎的定位坐标。不祥的预感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他的四肢百骸。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疯了一样冲出实验室,冲进瓢泼大雨,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如同地狱入口的定位地点。然而,他看到的不是被困的妻子,而是躺在医院急救室冰冷病床上、眼神空洞得如同破碎玻璃珠的李萌。她身上盖着惨白的被单,裸露的脖颈和手腕上,刺目的淤痕如同烙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杂着绝望的死寂。

“是哲学系的李老师……”

“听说刚结婚没多久……”

“天啊,怎么会这样?太惨了……”

“听说是……唉,被……然后想不开……”

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那一刻,世界在他面前轰然倒塌。

墓园的寒风呜咽着,卷起枯黄的落叶,如同无主孤魂,拍打在李耀先冰冷麻木、毫无知觉的脸上。他死死地抱着那块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墓碑,双臂勒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变形,仿佛那是她残留于世间的、最后的、脆弱的躯体。额头死死抵着瓷像上她永恒微笑的唇角,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触感,像一把钝刀,反复地、缓慢地、残忍地凌迟着他仅存的意识。

“萌萌……我的萌萌……”嘶哑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缝间挤出,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从心肺深处咳出的血沫,“我回来了……项目……成功了。探测器捕捉到了那个该死的、关键的反常信号……我们打开了新物理的窗口……”他停顿了一下,巨大的悲恸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几乎窒息,“可是……这他妈的成功有什么意义?!没有你在我身边分享,这宇宙再浩瀚壮丽,于我而言……只是一片无边无际、死寂冰冷的坟场!我算什么狗屁物理教授?!我连自己最心爱的星星都守护不住!!”绝望的嘶吼在空旷的墓地上空回荡,又被无情的寒风吹散。

悔恨的毒液早已渗透他每一根神经,侵蚀着每一寸理智。

“我是天底下最瞎的瞎子!最蠢的蠢货!!”他用尽全身力气咆哮,额头狠狠撞向坚硬的墓碑,发出沉闷的“咚”声,鲜血瞬间沿着眉骨蜿蜒流下,混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我计算着亿万光年的距离,却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豺狼!我研究着夸克、中微子的构成,却看不穿那张道貌岸然的人皮下包裹的畜生心肠!!”他痛苦地用血肉模糊的拳头,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捶打着墓碑,指关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染红了冰冷的石头,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仿佛那手已不属于他,“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的……从七岁那年,在老槐树下,我就答应过的!可我在哪里?!我在那个该死的、冰冷的实验室里!像个白痴一样追逐着所谓宇宙的真理!我的手机没电了!我让你一个人……一个人……”他哽咽着,巨大的痛苦让他无法再说下去,只能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样的恶魔……承受那样的……那样的痛苦和绝望!!” 破碎的语句被剧烈的喘息打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月光和誓言填满的新婚夜。她穿着洁白的丝质睡衣,赤脚站在窗前,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拂过文竹嫩绿的枝叶,月光如水,温柔地包裹着她玲珑的轮廓。她忽然回头,对他嫣然一笑,眼中盛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耀先,我们会一直这样好下去,对吧?像这文竹一样,永远青翠,永远向上。”那时的文竹青翠欲滴,生机盎然,如同他们心中不灭的誓言。如今,公寓窗台上的那盆文竹,在她离去后不久,便已彻底枯萎、发黄、凋零,如同他胸腔里那颗被掏空、被风干的心。

“那些人渣……那些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畜生!!”李耀先眼中的地狱之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声音却陡然低哑下去,如同从九幽深渊传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呓语,“他们毁了你的清白……毁了你的名誉……用最肮脏的手段给你染上了爱滋病……把你逼上了绝路!!”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匕首,扎向他自己的心脏,“萌萌……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了那样的屈辱……让你那么绝望地……离开……”滚烫的泪水终于再次冲破干涸的眼眶,混合着额头的血水和冰冷的雨水,滚烫地滴落在墓碑上李萌瓷像冰冷微笑的唇角,蜿蜒而下,如同血泪,“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他泣不成声,巨大的悲伤几乎将他溺毙。

突然,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抱着墓碑的手臂勒得更紧,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被泪水和血水模糊的双眼,死死地、聚焦地盯住墓碑上李萌那永恒的微笑。那笑容里的温婉依旧,但此刻落在他眼中,却仿佛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一丝无声的控诉,一丝……未尽的嘱托。

“……等我……”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冻结般的平静,“萌萌……你等我……等我用我的方式……让那些个畜生……付出他们该付的代价!让他们……生不如死!让他们……下地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熔岩中淬炼而出,冰冷而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墓碑上,带着钢铁般的决心和刻骨的怨毒,“然后……我就去找你……很快……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在那边……孤单……”

他不再嘶吼,不再痛哭。只是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将冰冷的墓碑更深地、更紧地嵌入自己同样冰冷的怀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后终于找回唯一依靠的孤儿,在亡妻的坟前,与冰冷的石头融为一体。明树大学哲学系塔楼顶那呼啸而过的风,永远地带走了他青梅竹马的星光,他生命的全部意义。那条从七岁开始就紧紧追随的平行线,终究在命运的残酷弯折处断裂,化作墓碑前一个男人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等待被复仇填满的虚空。这冰冷的墓碑,是他余生唯一的、扭曲的依靠,也是他灵魂从此永坠、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他守护了二十多年的星光,终究在他自以为最接近强大、最接近掌握宇宙奥秘的时候,被最肮脏、最卑劣的人间黑暗,彻底地、无情地吞噬了。

寒风卷着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他凝固的身影。血泪在他冰冷的脸颊上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那空洞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双眸深处,一种比墓碑更冷、比绝望更坚硬的东西,正在疯狂地滋生、蔓延——那是复仇的种子,在血肉模糊的心田里,汲取着悔恨与痛苦的毒液,破土而出。他维持着拥抱墓碑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已与这块冰冷的石头一同石化。时间在他周围失去了意义,唯有墓碑上李萌瓷像的笑容,在阴霾的天空下,显得愈发凄美而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当最后一滴混合着血的泪水被风吹干,李耀先的身体终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几乎要嵌入墓碑的双臂。支撑着身体,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几乎无法支撑他的重量。他踉跄了一下,手掌下意识地扶住墓碑边缘,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却已无法再让他颤抖。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沾满泥土和暗红血痂的拳头。然后,他抬起手,用那破破烂烂的衣袖,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李萌瓷像脸庞沾染的血迹和污渍。他的动作笨拙而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惊扰了沉睡中的人。

擦拭干净后,他没有再看那照片。他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亡妻的墓碑。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倒的寒松,但那份属于学者李耀先的温润与书卷气,已彻底从他身上剥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以及那双深陷眼窝、如同两口枯井般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覆盖着霜雪的枯草,朝着墓园的出口走去。脚步沉重而坚定,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之上,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寒风灌满了他单薄的外套,吹乱了他凌乱的头发,他却浑然未觉。他的世界,只剩下一个方向,一个目标——那片孕育了恶魔,也即将迎来复仇风暴的,明树大学。

他守护的星光已然熄灭,那么,就让这片黑暗,成为他点燃复仇炼狱的薪柴。他不再是追逐星辰的物理学家李耀先,他是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那些名字——张杰、马利克.琼斯…——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的味道,刻进了他灵魂的最深处。

他离开的背影,在灰暗的天幕和萧瑟的墓碑间,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危险。像一把缓缓出鞘、饮血的刀,带着无尽的寒意,消失在墓园尽头苍茫的暮色里。墓碑上,李萌的笑容依旧温婉,静静地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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