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锦鲤宫的院子里,只剩下偶尔响起的虫鸣。
萧承渊那句“朕等着喝你的汤”,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像是一道惊雷,炸得苏锦鲤头皮发麻。
她猛地转过身。
手里的《百草录》没拿稳,啪嗒一声掉在了脚边。
萧承渊站在廊下的阴影里,负手而立。月光洒在他的肩头,给那身明黄色的常服镀上了一层冷光。
李德全缩着脖子站在更远的地方,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
苏锦鲤眨了眨眼。
她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书,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皇帝,最后才反应过来该干什么。
“臣妾……参见皇上。”
苏锦鲤刚要跪下去,就被一只手托住了胳膊。
萧承渊的手掌很大,掌心温热,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免了。”
萧承渊收回手,目光落在地上那本书上,“爱妃还没告诉朕,这书里除了教人怎么辨认巴豆霜,还教了什么?”
苏锦鲤脸上一热。
她赶紧蹲下身,把书捡起来,胡乱拍了拍上面的灰。
“皇上恕罪。”
苏锦鲤把书抱在怀里,一脸的尴尬,“臣妾这也是……现学现卖。白天那是凑巧,晚上这才是……正经事。”
“正经事?”
萧承渊挑了挑眉,走到石桌旁坐下。石凳有些凉,他却没在意,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苏锦鲤,“朕刚才听见,你在念叨松茸和黄酒?这也是正经事?”
苏锦鲤见他没生气,胆子也大了起来。
说到吃,那是她的专业领域。在专业领域,她是自信的,是不容置疑的。
“当然是正经事。”
苏锦鲤走到石桌对面,却没有坐下,而是把书摊开在桌面上,指着其中一行字。
“陛下您看。”
她的手指白皙圆润,指尖点在那行墨迹上。
“书上说了,松茸乃是山野之珍,性娇气傲。若是用水洗,那股子鲜气就被洗没了一半。得用竹刀刮去泥土,再用湿布擦。”
苏锦鲤越说越来劲,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最关键的是这一步。”
她指着那行小字,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上扬,“入汤之前,需用陈年的绍兴黄酒浸泡一刻钟。酒能行气,亦能发散。这黄酒一激,松茸骨子里的那股鲜味就全跑出来了,融进鸡汤里,那才是真正的鲜掉眉毛。”
萧承渊看着她。
她离得很近。
身上没有那些嫔妃惯用的浓郁香粉味,只有一股淡淡的、像是刚洗过的皂角清香,还夹杂着一点……绿豆沙的甜味?
她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没有“臣妾惶恐”,没有“陛下圣明”。
只有“松茸性傲”、“黄酒行气”。
这种感觉,很新奇。
像是在听钦天监讲星象,又像是在听户部尚书讲钱粮。
虽然讲的是吃,但那种一本正经的架势,让萧承渊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似乎真的是一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所以,”萧承渊开口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你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研究怎么让一只鸡死得其所?”
苏锦鲤愣了一下。
她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民以食为天嘛。这鸡既然都要下锅了,咱们总得对得起它长的那身肉不是?”
萧承渊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歪理,听着还挺顺耳。
“既然你说得这么神乎其神。”
萧承渊手指轻轻敲了敲石桌,“光说不练假把式。朕今晚倒要看看,这只鸡到底能不能对得起它那身肉。”
苏锦鲤眼睛一亮。
这是要现场考核?
没问题。
理论知识已经掌握,接下来就是实践出真知。
“陛下稍等!”
苏锦鲤一把抓起桌上的书,转身就往小厨房跑,一边跑一边喊,“老王!老王!别睡了!来活了!把那只芦花鸡拎出来!还有那坛子十年陈酿的花雕!”
李德全站在远处,看着那位像兔子一样窜出去的苏才人,下巴差点掉地上。
这……这就把万岁爷扔这儿了?
也不奉茶?
也不伺候?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萧承渊。
萧承渊坐在石凳上,看着那个忙碌的背影,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带着一丝……期待?
小厨房里很快传来了动静。
剁肉声,烧火声,还有苏锦鲤指挥若定的声音。
“切块!别太小!太小了肉就柴了!”
“酒!倒酒!淹过松茸就行,别倒多了,那是汤,不是醉鸡!”
“火大点!先大火滚开,再转文火!”
萧承渊听着这些声音,觉得比丝竹管弦还要生动些。
这宫里太静了。
静得让人发慌。
每个人都在屏息凝神,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
唯独这锦鲤宫,有着一股子活蹦乱跳的烟火气。
约莫过了两刻钟。
一阵浓郁的香气从厨房飘了出来。
那香气霸道得很,不像御膳房那种经过层层过滤的精致香气,而是一种原始的、粗犷的、直钻人肺腑的肉香和酒香。
苏锦鲤端着一个白瓷汤盅,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她身后跟着满头大汗的王厨子,手里端着两碟小菜。
“陛下,久等了。”
苏锦鲤把汤盅放在石桌上,拿起勺子,“小心烫。”
盖子一掀。
一股热气腾空而起。
汤色清亮金黄,上面飘着几片褐色的松茸和几颗红色的枸杞。没有多余的油脂,看着就清爽。
萧承渊拿起勺子,舀了一口。
入口滚烫。
紧接着,一股复合的鲜味在口腔里炸开。
鸡肉的醇厚,松茸的异香,还有黄酒挥发后留下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
三种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没有谁抢了谁的风头,却又彼此成就。
萧承渊咽了下去。
胃里涌起一股暖流,顺着经络流向四肢百骸。
一天的疲惫,在这一口汤里,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如何?”
苏锦鲤凑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臣妾没骗您吧?是不是比直接炖的要鲜?”
萧承渊又喝了一口。
“尚可。”
他给出了一个矜持的评价。
苏锦鲤撇了撇嘴。
尚可?
这明明是绝顶美味好不好?老板这嘴也太刁了。
“陛下要是觉得一般,那这剩下的……”
苏锦鲤盯着汤盅,咽了口口水,“臣妾就代劳了?”
萧承渊手里的勺子没停,又舀了一块鸡肉送进嘴里。
“食不言,寝不语。”
他淡淡地说道。
苏锦鲤:“……”
行吧。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她转身坐在另一张石凳上,眼巴巴地看着萧承渊一口接一口地喝汤。
王厨子端上来的两碟小菜也很别致。
一碟是胭脂萝卜,酸甜脆爽。
一碟是香油拌的笋尖,清淡解腻。
萧承渊平日里晚膳用得少,今日却不知不觉把一盅汤喝了个底朝天,连那两碟小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李德全在旁边看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万岁爷今晚的胃口,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都要好。
吃完最后一口,萧承渊放下勺子。
李德全赶紧递上帕子。
萧承渊擦了擦嘴,觉得浑身舒畅。
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正盯着空碗发呆的苏锦鲤。
“没吃饱?”萧承渊问。
苏锦鲤回过神,摇摇头:“臣妾晚上吃过燕窝了。就是觉得……可惜了那几片松茸,那是精华啊。”
萧承渊失笑。
“你这脑子里,除了吃,还装得下别的东西吗?”
“装得下啊。”
苏锦鲤认真地回答,“还装得下睡觉。”
萧承渊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那双眼睛清澈见底,一眼就能望到底。
没有欲望。
没有算计。
只有最纯粹的本能。
在这深宫里,这样的纯粹,比那价值连城的血燕还要稀有。
“苏锦鲤。”
萧承渊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臣妾在。”
“你对食疗,似乎颇有心得?”
苏锦鲤挺起胸膛:“那是自然。臣妾从小就爱钻研这个。哪种食材补气,哪种食材去火,哪种食材相克,臣妾门儿清。”
她指了指那本《百草录》。
“这书上说的虽然是药,但在臣妾看来,药补不如食补。是药三分毒,饭菜才养人。”
萧承渊点了点头。
药补不如食补。
这话太医也说过,但太医开出来的那些药膳,一股子中药味,难吃得要命。
哪里像今晚这碗鸡汤,既是美味,又能滋补。
萧承渊站起身。
夜风有些凉了。
“既然如此。”
萧承渊看着苏锦鲤,眼神深邃,“朕交给你一个差事。”
苏锦鲤一愣,本能地警惕起来。
差事?
不会是要让她管账吧?还是让她去绣花?
那可不行。
那是加班。
“陛下……”苏锦鲤试探着问道,“什么差事?难吗?累吗?影响睡觉吗?”
萧承渊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不难。”
“也不累。”
“更不影响你睡觉。”
苏锦鲤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陛下请吩咐。”
萧承渊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两步。
“朕近来国事繁忙,时常觉得胸闷气短,食欲不振。御膳房做的那些东西,精致是精致,但吃进嘴里,总觉得少了几分滋味。”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苏锦鲤。
“你既通晓食性,又做得一手好羹汤。”
“朕便命你,为朕拟一份七日的食谱。”
苏锦鲤眨了眨眼。
食谱?
也就是菜单?
这也叫差事?
这不就是她每天躺在床上最爱琢磨的事儿吗?
“只是写菜单?”苏锦鲤确认道,“不用臣妾亲自做?”
“若是你能亲自做,自然更好。”
萧承渊说道,“不过御膳房有规矩,嫔妃不得随意下厨。你只管写方子,注明做法、火候、配料。剩下的,让御膳房去做。”
“记住,要开胃,要滋补,还要……像今晚这碗汤一样,有滋味。”
萧承渊加重了语气。
苏锦鲤乐了。
这活儿她熟啊!
给老板制定饮食计划,这可是高级营养师的待遇。而且只要动动笔杆子,不用烟熏火燎的,多划算。
“臣妾遵旨!”
苏锦鲤答应得极其干脆,“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拿出看家本领,保管让您每天吃饭都像过年一样。”
萧承渊看着她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情大好。
“若是有效……”
萧承渊顿了顿,俯下身,凑到苏锦鲤耳边。
“朕,重重有赏。”
热气喷洒在耳廓上,有些痒。
苏锦鲤缩了缩脖子,脑子里只剩下“重重有赏”四个大字。
赏什么?
金子?
银子?
还是更多的五花肉?
“谢主隆恩!”
苏锦鲤大声说道。
萧承渊直起腰,心情愉悦地转身往外走。
李德全赶紧跟上,手里提着的羊角灯晃晃悠悠。
走到门口,萧承渊突然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话。
“明早的早膳,朕想喝鸭子汤。你看着办。”
说完,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苏锦鲤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
“鸭子汤?”
她摸了摸下巴,开始琢磨,“秋天鸭子正肥,性凉去燥。倒是适合。不过光喝汤太单调了,得配点什么呢?”
“对了,鸭架子可以熬汤,鸭肉可以片下来做烤鸭,鸭油可以烙饼……”
苏锦鲤越想越饿。
她转过身,看了一眼正探头探脑的春桃和王厨子。
“老王。”
苏锦鲤打了个响指,“明早咱们也吃鸭子。你去挑两只最肥的,一只送御膳房给皇上,一只咱们自己留着。”
“春桃,备笔墨。”
“本宫要开始写作业了。”
……
这一夜,锦鲤宫的灯火亮了很久。
苏锦鲤趴在桌子上,咬着笔杆子,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奋笔疾书。
而在不远处的御书房。
萧承渊坐在龙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奏折,却半天没有翻页。
他的胃里暖洋洋的。
那是久违的、被食物填满的踏实感。
“李德全。”
“奴才在。”
“去查查那个苏才人进宫前的底细。”
萧承渊的声音很轻,“朕想知道,安国公府那个除了争权夺利什么都不会的地方,是怎么养出这么……特别的一个人的。”
“是。”
李德全应了一声,正要退下。
“还有。”
萧承渊放下奏折,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明早去御膳房传旨,苏才人送去的方子,让他们照做,不得有误。谁要是敢因为她是才人就怠慢了……”
“朕砍了他的脑袋。”
李德全浑身一凛。
“奴才遵旨。”
他退出了御书房,看着外面的夜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后宫的风向,怕是真的要变了。
一份食谱。
一碗鸡汤。
这位苏才人,硬是用一把勺子,撬开了帝王那颗坚硬如铁的心。
只是,这宫里的其他人,怕是坐不住了。
那些盯着皇上宠爱的眼睛,那些渴望皇上垂怜的心,在得知苏锦鲤不仅免了晨省,还承包了皇上的胃之后,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这份“御赐”的食谱,究竟是通往荣华富贵的捷径,还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此刻正沉浸在“鸭子的一百种吃法”中的苏锦鲤,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是觉得,这份兼职,干得挺开心。
既能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还能顺便赚点外快。
这就是她理想中的——带薪摸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