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脚下,时间的流逝被铁锤的铿锵、木料的刨削和匠人激烈的争论声切割得格外清晰。林晚几乎住在了临时辟出的“农械试制棚”里,与周禄调来的几个老木匠、铁匠头子日夜揣摩。
曲辕犁的改进看似简单,却涉及重心调整、犁铧角度、扶手受力,每一个细节的微调都经过反复计算和实地模拟。林晚画出的“耧车”雏形更是让老匠人们瞪大了眼——他们从未想过播种竟能如此“精巧”!但内部排种槽的顺畅度、开沟器的深浅控制、种子流量均匀与否,每一个环节都是难关。
她不再有精力事事亲为讲解原理,更多时候是抛出关键思路,让匠人们凭借多年经验去试错、去完善。争吵时常发生,一个老木匠坚持认为林晚设计的某个榫卯结构“不合古法,必不牢固”,直到林晚用炭笔在地上画出简单的力学分解图,老木匠盯着那从未见过的线条和箭头看了半晌,闷头回去改了图纸。
周禄带来的压力也无处不在。他不再只是监督,更像一个冷酷的监工,每日追问进度,对任何“无用”的尝试和“浪费”的物料都毫不留情地批评。林晚知道,这是萧靖珩意志的延伸。她没有争辩,只是将更多时间投入到解决具体问题上,用快速迭代的试验品和清晰的数据记录来回应。
身体在透支的边缘反复试探。腹痛变得频繁且顽固,像有冰锥在子宫里搅动。她悄悄增加了药量,苦涩的汤汁勉强压下表面的症状,但眼底的阴影和指尖不易察觉的颤抖,泄露着这具躯壳正在付出的代价。偶尔在极度的疲惫中,她会恍惚看见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火,惊出一身冷汗,随即又被更尖锐的求生欲和不服输的狠劲压下去——绝不能倒在这里!
就在农具改进进入最后调试,水力锻锤的齿轮组终于咬合顺畅、可以带动重锤进行初步锻打试验的关键当口,京城方向传来了新的波澜。
消息是老鬼刘亲自送来的,他脸上的市侩笑容难得地收敛了,带着一丝凝重:“林娘子,瑞王府那边,出招了。”
原来,瑞王不知从何处搜罗(或炮制)了几份“万民书”和乡老诉状,直指近年来新式农具“华而不实”、“耗工费料”、“不如古犁耐用”,造成农户“负担加重”、“怨声载道”。其中,竟隐隐将矛头指向了工部近年主持的某些“器作革新”,暗讽负责此事的端王“好大喜功”、“劳民伤财”。更妙的是,瑞王没有直接上奏,而是让几个亲近的御史在朝会上“风闻奏事”,将此事捅了出来,引发了一场关于“重农本”与“奇技淫巧”的争论。
“皇上当时未置可否,但下朝后,单独召见了端王殿下。” 老鬼刘压低声音,“具体说了什么不知道,但王爷出宫时,脸色很不好看。如今京城里已有流言,说端王府为了献镜邀宠,不顾农时,强推未经验证的‘奇器’,有违圣人之道。”
林晚听完,心沉了下去。好一招釜底抽薪!瑞王没有直接攻击镜子或玻璃,而是选择了更根本、也更敏感的农业领域发难。时机抓得极准,正好在她和萧靖珩全力推进农具改良的时候。若他们拿不出有说服力的东西,或者改良失败,那么“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的帽子就算扣实了。宫宴上镜子带来的优势,瞬间可能化为乌有,甚至成为攻击萧靖珩“玩物丧志”、“不恤民力”的把柄。
“我们的新农具,试验数据如何?” 林晚强迫自己冷静,问向旁边负责记录的文书。这些数据,是她要求每日详细记录的,包括不同土质下的耕作深度、阻力对比、耗时、耗力感受,甚至请了附近老实巴交的老农来试用并记录其评价。
文书连忙捧上厚厚的记录册。林晚快速翻阅,心中稍定。数据虽然粗糙,但改进后的曲辕犁在省力性和耕作效果上,确实优于目前市面常见的直辕犁;耧车的播种均匀度和效率,更是远胜手工撒播。只是……缺乏大规模、有权威性的实地验证。
“瑞王选择的发难地点,是京畿东郊的‘永丰屯’。” 老鬼刘补充道,“那里是皇庄之一,土质中等偏下,近年来产量一直上不去。瑞王的人正在那里鼓动,说朝廷若真重视农桑,就该派人去那里实地验证‘新器’的效用,而非空谈。”
永丰屯……林晚眸光一闪。这既是挑战,也是机会!若能在皇庄、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实实在在的增产数据证明新农具的价值,那么一切流言将不攻自破,还能狠狠打瑞王的脸,为萧靖珩赢得巨大的政治声望。
但风险同样巨大。万一失败,或者效果不彰,那就是自投罗网,坐实了罪名。
“王爷那边……有何指示?” 林晚问。
老鬼刘摇摇头:“王爷只让周管事传话,说‘事已至此,唯有力证’。一切,就看林娘子这边准备得如何了。”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这不再是暗中的技术比拼或商业挤压,而是摆到台面上的、关乎萧靖珩政治前途、甚至可能决定她自身生死存亡的公开较量。
林晚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带着铁屑和木灰味道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告诉王爷,新式曲辕犁和耧车,各准备五套最完善的样品,连同全部备用零件和调试工具。参与试制的核心工匠,挑选最可靠、口齿最伶俐的,随时准备应对质询。所有试验数据,整理成简明清晰的册子。三日后,我亲自带队,前往永丰屯。”
“林娘子,您亲自去?” 老鬼刘吃了一惊,“那里现在就是个是非窝,瑞王的人肯定盯着,万一……”
“我必须去。” 林晚打断他,“只有我最清楚这些器械的优势、局限和使用要点。也只有我,能应对可能的技术诘难和突发状况。” 她顿了顿,“另外,让张掌柜从云锦轩调拨一批最结实耐磨的粗布,按照我给的图样,赶制一批适合农夫在田间劳作的‘工装’,样式要统一,精神。再准备些清热解暑的药材和干净的饮水。”
老鬼刘看着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知道劝不动,只好点头应下。
消息传回端王府,萧靖珩沉默良久,最终只对周禄说了一句:“她要什么,给什么。永丰屯那边,我们的人先撤出来,只留暗桩。让她……放手去做。”
三日后,清晨。一支颇为奇特的队伍从黑山出发,向着京畿东郊的永丰屯行进。没有华丽的马车仪仗,只有几辆装载着农具、零件和物料的普通骡车。林晚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靛蓝色细布衣裙,头发利落地绾在脑后,脸上未施脂粉,只戴了一顶遮阳的帷帽。她身边跟着四名挑选出来的工匠,还有张掌柜派来的两个机灵伙计,以及周禄安排的、扮作普通随从的八名王府护卫。
队伍气氛肃穆,无人说话,只有车轮辘辘和脚步声。每个人都清楚,此行无异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永丰屯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当地惶惑不安的农户,有瑞王府派来“见证”的管事和文人,有闻风而来的其他皇庄代表,甚至还有几个被瑞王怂恿来“采风”的闲散文士。看到林晚这支“寒酸”却透着精干气息的队伍,人群一阵骚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瑞王府的一个三角眼管事皮笑肉不笑地迎上来:“这位就是端王府派来的……匠作师傅?不知带来了何等‘神兵利器’,能解我永丰屯田地贫瘠之忧啊?” 语气满是讥诮。
林晚摘下帷帽,露出清瘦却平静的面容:“利器不敢当,只是几样用心改进过的寻常农具。是否有效,一试便知。还请这位管事,划定试验田亩,召集愿意试用的乡亲,并请在场的诸位一同做个见证。”
她的镇定和直接让那管事噎了一下,冷哼一声,指了指不远处一片明显缺乏打理、杂草较多的旱地:“就那块吧!地力中等偏下,最能见真章!”
林晚没有异议,示意工匠们卸车,组装农具。改良曲辕犁和耧车被迅速拼装起来,虽然结构新颖,但并无太多花哨之处,只是线条更流畅,部件结合更显扎实。统一着装的工匠和伙计们动作麻利,训练有素,与周围杂乱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开始吧。” 林晚对选出来的两名最熟练的老农点了点头。这两人是周禄早先暗中接触、许以厚酬并保证安全的。
老农起初有些胆怯,但在工匠的简单指导下,很快掌握了新犁的用法。当犁铧破开板结的土壤,流畅地向前推进,所需的推力明显小于他们惯用的旧犁时,老农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讶。来回几趟后,他们动作越来越熟练,速度也快了起来,翻出的土垄深浅均匀,土块细碎。
围观的人群中,真正的农户们渐渐看出了门道,交头接耳声越来越大。
“嘶……看着是省劲!”
“你看那犁过的地,多平整!”
“那后面拖着的是个啥?好像在撒种子?”
当耧车被推动,均匀的种子随着预设的沟槽精确落入土中,行距、深度几乎一致时,现场的骚动达到了一个小高潮。这种播种的精准和效率,是手持葫芦瓢撒播根本无法比拟的!
瑞王府的管事脸色有些难看,他身边一个文人模样的幕僚咳嗽一声,高声道:“不过一时取巧!耕地播种,重在深耕细作,耐久实用!你这新犁新耧,看着花哨,谁知用上三两月会不会散架?岂不是更费银钱?”
林晚早有准备,示意工匠抬出另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是各种备用零件和简易维修工具。“所有易损部件,皆有备用,并附详细更换图示。结构均经过反复受力测试,确保耐用。若因工艺问题导致损坏,无偿更换。” 她声音清朗,传遍全场,“至于是否费银钱——此套农具,若由朝廷督造,分发或租借给农户,其提高的耕作效率所增产的粮食,远超过其制造成本。这账,不知这位先生可会算?”
那幕僚被噎得说不出话。
“光说不练假把式!” 三角眼管事强行插话,“你说增产就增产?秋收还早着呢!谁知道是不是虚言?”
林晚不再与他纠缠,转向一直沉默观察的几位其他皇庄代表和几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乡老:“诸位,改进农具,非为炫技,实为惠民。今日所展,仅为省力与增效。其于地方改善、抗旱保墒乃至长期养护地力之潜在益处,非一日可显。小女子恳请诸位,以一月为期,以此片试验田与相邻旧法耕种之田对比,记录秧苗长势、病虫害、最终产量等诸项数据,孰优孰劣,届时自有公论。端王府愿提供全部记录册模板,并请诸位共同监督记录之公正。”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承认了农业效果的长期性,又提出了可操作、可验证的对比方案,姿态放得低,却将责任和验证的皮球踢回给了对方,同时拉拢了中立的旁观者。
几个皇庄代表互相看了看,低声商议几句,其中一位颔首道:“此法甚妥。眼见为实,数据为凭。我等愿做这个见证。”
乡老们也纷纷点头。农户们更是眼巴巴地看着那翻得平整的土地和播得整齐的种子,眼中燃起了希望。
三角眼管事见势不妙,还想再搅和,林晚却不再给他机会,转身对工匠和伙计们吩咐:“留下两组人,协助乡亲们熟悉器械,记录每日数据。其余人,收拾东西,我们回去。”
她重新戴上帷帽,不再看瑞王府那些人难看的脸色,带着队伍,如来时一般,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永丰屯。
回程的路上,夕阳将人影拉得很长。工匠们脸上带着疲惫,却也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这一仗,至少在场面上,他们没有输。
林晚靠在颠簸的骡车车壁上,帷帽下的脸色比纸还白。小腹的绞痛一阵猛过一阵,冷汗浸湿了里衣。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她知道,永丰屯只是开始。数据对比需要时间,瑞王绝不会坐等。更大的风雨,或许还在后面。
但无论如何,今天,她站住了。
她不仅是在为萧靖珩争,更是为自己,为手中这些尚未完全成熟的“器”,争得了一个证明价值的机会。
车窗外,黑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如同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她下一次的冲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