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渐渐沥沥下了整夜,天明时分才将将停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凉意。栖梧苑内,服侍王妃洗漱的丫鬟换成了一个面生的、神情拘谨的小丫头,一问三不知,只闷头做事。
青禾病了,一大早便发起高烧,满嘴胡话,被粗使婆子挪去了后罩房单独“将养”。
林晚靠坐在床头,听着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回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挥手让她下去。药和早膳按时送来,依旧是清淡的汤药和粥点,由那管事嬷嬷亲自盯着,看着林晚一口口用完,碗勺收回,不多停留一刻。
监视升级了。萧靖珩的动作比她预料的还要快,还要彻底。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比前两日更显安静,大部分时间只是倚窗看书,或闭目养神。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那张被她以炭笔描摹了数遍的、粗糙的王府简图边缘,几乎要被指尖摩挲得起了毛边。那条记忆里模糊的、通往废弃角门的路径,在她脑中反复推演。
硬闯是下下策。她这身子骨,翻墙钻洞等于自寻死路。必须有人接应,有更稳妥的转移方式,以及……一个足够吸引注意力的“意外”。
机会在第三天傍晚悄然降临。
掌灯时分,栖梧苑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隐隐夹杂着女子尖利的哭喊和男子粗声粗气的呵斥,方向似乎是……揽月阁那边?
林晚心中一动,放下手中做样子的书卷,走到窗边侧耳倾听。喧闹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还夹杂着器物摔碎的脆响。不多时,连她这偏僻院落的守门婆子都似乎被惊动,脚步声匆匆往喧闹处去了些。
是苏婉柔那边出了事?林晚蹙眉。这不像萧靖珩的作风,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在王府内如此撒野,尤其事关苏婉柔。
除非……来的人,萧靖珩也轻易压制不住,或者,不愿硬压。
她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可能的人选——宗室长辈?宫里来使?或是……苏婉柔的娘家人?
无论哪一种,对此刻的她而言,都是绝佳的机会。王府的守卫注意力必然被吸引过去大半,尤其是通往核心区域和主出入口的防线。
机不可失。
林晚迅速转身,从床榻内侧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这几日偷偷整理出的、最紧要的东西:母亲留下的那叠私产契书,几件最容易脱手、不留明显标记的小巧金玉首饰,一小包碎银和铜钱,还有一小瓶以防万一的、刺激性极强的药粉——用捣碎的辛辣植物混合了生石灰末,简陋但有效。
她换上了一身王府最低等粗使丫鬟才会穿的灰蓝色粗布衣裙,头发用同色布巾包起,脸上刻意抹了些妆台角落的灰尘,遮掩住过于苍白的肤色和显眼的容貌。铜镜里映出一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邋遢的仆妇形象。
悄悄推开后窗。暮色四合,雨后的庭院湿漉漉的,光线昏暗。远处揽月阁方向的喧嚣仍未停歇,甚至似乎有向这边扩散的趋势,隐约能听到管家气急败坏的调派人手的声音。
就是现在。
林晚吸了口气,压下因紧张而急促的心跳和腹部隐约的不适,身手利落地翻出窗户,落地时脚下微微一滑,沾了满手泥泞。她顾不得许多,矮下身子,凭着记忆和反复推演的路线,贴着墙根、借着花木阴影,快速向王府西北角摸去。
这一路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平日巡守的家丁护卫果然少了许多,偶尔遇到一两个行色匆匆的仆役,也都只顾着往喧闹中心张望或赶去,无人留意这个穿着粗使衣服、埋头疾走的“下人”。
废弃的角门藏在几丛肆意生长的野竹和荒草之后,门上的铜锁早已锈死,但门板本身因为常年雨水侵蚀和虫蛀,已经有些朽烂。林晚早有准备,从包袱里取出一把用旧钗子磨成的、略显粗糙的薄铁片,小心地插入门板与墙壁连接的缝隙,用力撬动。
“咔……吱呀……”
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角落里格外清晰。林晚动作一滞,警惕地四下张望。远处的人声鼎沸掩盖了这里的动静。她咬紧牙关,加大力道。
“哐啷!”
一声闷响,一块半腐烂的门板被她生生撬了下来,露出一个足够她蜷身钻过的洞口。潮湿的霉味和外面更自由的空气一起涌了进来。
成功了!
林晚心头一松,不敢耽搁,立刻将小包袱先塞出去,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缩起身体,从洞口钻了出去。粗糙的木茬刮擦过她的手臂和后背,带来一阵刺痛,她也毫不在意。
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和垃圾的夹道,污秽不堪,尽头隐约可见更宽阔的街巷轮廓。
自由,就在前方几十步外。
她捡起包袱,正要迈步——
“王妃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冰冷,突然从侧前方的阴影里传来。
林晚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她猛地抬头,只见夹道一侧堆放的破旧马车残骸后面,慢悠悠转出一个人来。靛蓝色的长衫,脸上挂着看似恭敬实则轻蔑的假笑,正是萧靖珩身边那个心腹管事,周禄。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面目阴沉的家丁,一左一右,封住了夹道的去路。
“王爷料事如神,早料到娘娘‘静极思动’,特意让奴才在这儿候着。” 周禄踱步上前,目光扫过林晚狼狈的装束和她手里的包袱,嘴角的弧度越发讽刺,“娘娘这身打扮……啧啧,真是委屈您了。不过,这钻狗洞的本事,倒让奴才开了眼界。”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完了。被算计了。萧靖珩根本没被揽月阁的动静完全吸引,他早就布好了网,等着她自投罗网!那场突如其来的喧闹,说不定根本就是故意为之,为了给她制造“机会”,也为了测试她的反应!
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但下一秒,一股更强烈的、近乎狠戾的不甘和怒意冲了上来。不能被他抓回去!一旦被抓回去,等待她的将是比之前更严密的看守,更屈辱的对待,甚至可能直接被“病逝”!
她握紧了袖中的药粉瓶,手指冰凉。
“周管事,” 林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甚至微微挺直了背脊,尽管这让她看起来更加怪异——一个穿着粗使衣服却试图端出王妃架子的女人,“王爷既然让你在此等候,想必有话要你转达?”
周禄似乎没料到她此刻还能如此“镇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哼笑道:“王爷有令,请娘娘即刻回栖梧苑,安心‘养病’。至于这些……” 他指了指林晚的包袱和那个破洞,“奴才自会处理干净。娘娘还是别让王爷等急了,否则,奴才也不好交代。”
他使了个眼色,身后那两个家丁立刻上前,伸手就要来抓林晚。
就是现在!
林晚猛地向后撤了一步,同时右手从袖中抽出,将那个小瓷瓶狠狠砸向冲在最前面的家丁面门,左手则一把扬起早就抓在手里的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脸撒向周禄和另一人!
“啊——我的眼睛!” 被瓷瓶砸中的家丁猝不及防,瓶中药粉在他脸上炸开,生石灰遇水(他惊出的冷汗和呼出的水汽)瞬间产生反应,混合着辛辣的植物粉末,灼痛和刺激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住脸踉跄后退。
周禄和另一个家丁也被泥土碎石迷了眼睛,下意识地偏头躲避,动作一滞。
林晚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根本不管那破洞,转身就朝着夹道另一端、看似被杂物堵死的方向亡命奔去!她记得原主隐约的记忆里,这条夹道似乎还有另一个出口,只是被堵死了多年!
“抓住她!” 周禄气急败坏的怒吼在身后响起,夹杂着那个被药粉所伤家丁的哀嚎和另一人的追赶脚步声。
林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肺部火烧火燎,小腹的旧伤也传来尖锐的刺痛,但她全然不顾。生的本能压榨出这具虚弱身体最后的潜力。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狸猫,在杂物堆里跌跌撞撞地穿行,手掌被尖锐的木刺划破也浑然不觉。
前面果然是一堆垒得高高的破旧家具和建筑废料,几乎堵到了夹道的顶部。但在底部,似乎有一个因雨水冲刷和木头腐朽而形成的、狭窄的缝隙!
她毫不犹豫地扑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那黑黢黢的缝隙里钻去。粗糙的木茬和碎砖石刮擦着她的身体,衣裙被撕破,皮肤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能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周禄气急败坏的叫骂。
快!再快一点!
半个身子终于挤了过去,外面是另一条更阴暗、堆满垃圾和水洼的小巷。恶臭扑鼻,但此刻却如同天堂的气息。
就在她奋力将另一条腿也拔出来的瞬间,一只粗壮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看你往哪儿跑!” 是那个没受伤的家丁,他半个身子也探进了缝隙,脸上带着狞笑。
林晚心头一寒,几乎是本能地,她另一只脚用尽全力,狠狠向后蹬去,正踹在那家丁探进来的脸上!
“唔!” 家丁吃痛,手上一松。
林晚趁机猛地将脚抽出,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冲进小巷深处,七拐八绕,专挑最脏最乱、最容易隐藏踪迹的地方跑。直到身后的追喊声彻底被迷宫般的小巷和夜色吞没,直到她肺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两腿软得像面条,才不得不扶着一堵潮湿的、长满青苔的墙壁停下来,剧烈地喘息,咳嗽,干呕。
冷汗浸透了粗布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夜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手掌、手臂、后背、脚踝,到处都是擦伤和划痕,火辣辣地疼。小腹更是像坠着一块冰,又像有一把钝刀在里面搅动。
但……她逃出来了。
真的逃出来了。
林晚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泥泞和污水浸湿了衣裙也毫不在意。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一种近乎野蛮的喜悦交织在一起,让她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肮脏的小巷里回荡,沙哑而破碎,却带着无比的畅快。
萧靖珩,你的王妃,从你的囚笼里……飞走了。
休息了约莫半刻钟,强行压下身体的极度不适和疲惫,林晚挣扎着站起来。这里不能久留,周禄的人随时可能追来,或者通知巡夜的兵马司。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这里应该是京城南城靠近城墙根的贫民区,鱼龙混杂,治安混乱,但相应地,也更容易隐藏。她母亲留下的那家绸缎庄,就在南城相对繁华一点的锦绣街上。
不能直接去。太显眼。萧靖珩一旦发现她逃脱,第一反应必然是去查她的私产。
她需要先找个地方落脚,处理伤口,换身衣服,再慢慢图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