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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文推文 拯救书荒

第2章

这天傍晚,天色将暗未暗。林晚换上了一身颜色稍显庄重的烟紫色衣裙,长发简单挽起,插了根素银簪子。脸上未施脂粉,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唇瓣被她用力咬出一点血色。她对着镜子,缓缓勾起唇角,镜中人影便显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脆弱与决绝的冷艳。

“青禾,去前院书房,禀报王爷,就说我身子好些了,有要事相商。” 林晚吩咐,声音平稳无波。

青禾担忧地看着她:“王妃,您的身子……”

“无妨,去吧。” 林晚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渐浓的暮色上。

该去会会那位,让她“痴心错付”、最后葬身火海的端王殿下了。

端王萧靖珩的书房,位于王府前院,离栖梧苑很远。林晚走得慢,青禾小心翼翼搀扶着,主仆二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书房外站着两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卫,见到林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还是规矩地行礼通报。

片刻,书房门打开,一个身穿靛蓝长衫、管事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脸上堆着公式化的笑容:“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进去。”

林晚微微颔首,示意青禾在门外等候,自己独自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布置得却简洁冷硬。多宝阁上摆放的多是兵书和舆图,墙上挂着一柄镶嵌宝石的宝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属于男子的冷冽气息。

萧靖珩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卷文书。他穿着家常的玄色暗纹锦袍,领口袖口绣着银线云纹,墨发以玉冠束起,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不得不承认,这副皮囊确实生得极好,眉目深邃,轮廓分明,此刻垂眸阅卷,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抬头,直到林晚走到书案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他才缓缓抬眼。

那双眸子是极深的黑色,像不见底的寒潭,落在林晚身上时,带着惯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身子可好些了?” 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完成一项例行的问候。

林晚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如往常般局促低头,而是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道:“托王爷的福,暂时还死不了。”

萧靖珩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放下手中文书,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更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名义上的王妃。

依旧是那副纤弱的身形,脸色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眼神……往日里总是盛着哀怨、期盼、小心翼翼的爱慕,此刻却清澈冷静得像初冬结冰的湖面,倒映着他的影子,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漠然的平静。

还有那挺直的背脊,明明虚弱,却绷着一股不肯弯折的劲儿。

“你找本王,有何事?” 萧靖珩移开目光,语气依旧平淡。

林晚深吸一口气,小腹似乎又隐隐作痛,但她竭力忽略。她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写满字迹的素笺,上前两步,轻轻放在宽大的书案上,正推到萧靖珩面前。

萧靖珩垂眸看去。

素笺抬头,是力透纸背、锋芒初显的两个字:

休书。

下面的内容言简意赅:“妾身林晚,无才无德,不堪为端王正妃。自请下堂,求王爷赐休书一封,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萧靖珩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凝滞了片刻,随即抬起,看向林晚,眸色深不见底,辨不出喜怒。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比方才更沉了几分,带着无形的压力。

“很清楚。” 林晚回视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王爷心有所属,娶我非你所愿。我占着这王妃之位,于你,是眼中钉肉中刺;于我,是催命符锁魂链。既然如此,何必互相折磨?王爷予我休书,放我离去,全了您的深情,也保我一条残命。两全其美,有何不好?”

她顿了顿,无视萧靖珩越发深沉难测的脸色,继续道,甚至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冷静:“当然,既然要和离,账也得算清楚。我嫁入王府时带来的嫁妆——田庄十二处,铺面八间,金银首饰并现银若干,清单在此。”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放在休书旁边。

“请王爷核对,原物奉还。若有损耗,折价补偿。” 她的目光毫不避让地锁住萧靖珩的眼睛,苍白的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王爷堂堂七尺男儿,国之栋梁,总不至于……贪墨发妻这点微薄嫁妆,落人口实吧?”

书房内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下来。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透过窗纸,在萧靖珩深邃的侧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他搭在紫檀木扶手上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骨节泛出青白色。

那双惯常冷漠、睥睨的眼里,终于掠过了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被更浓厚的阴鸷取代。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人。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含羞带怯,或是后来充满怨怼绝望的影子。她站得笔直,明明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背脊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苍白的脸上没有泪,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和那双清凌凌眸子里毫不掩饰的、近乎尖锐的决绝。

休书。嫁妆。

她竟然敢?她怎么敢?!

一股难以言喻的躁怒,混杂着某种被冒犯、被轻视的冰冷情绪,从他心底窜起。他向来掌控一切,包括她的生死喜怒。即便他不爱她,即便他厌弃她,她也该是他的所有物,该乖乖待在角落里,等待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给予的垂怜,或者……最终的毁灭。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种近乎平等的、甚至带着讥诮的姿态,将一纸休书推到他面前,跟他清算财产,要求“两清”!

“林晚,” 萧靖珩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带着慑人的寒意,“你可知,皇家儿媳,自请下堂,是何等罪名?本王即便给你休书,你以为,你能走出这京城?”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林晚却笑了。那笑容很浅,像冰面上的裂痕,转瞬即逝,却让萧靖珩心头那根无名火刺猛地一跳。

“罪名?” 她偏了偏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好奇,“是‘不贤’?‘善妒’?还是‘无所出’?王爷,我嫁入王府一年有余,至今未有身孕,原因何在,你我心知肚明。” 她意有所指地停顿,目光扫过他瞬间绷紧的下颌。

“至于善妒……” 她笑意微冷,“苏姑娘温婉可人,善解人意,与王爷情投意合,我自愧弗如,更不敢有半分嫉妒之心。如今自愿退位让贤,成全王爷与心上人双宿双栖,传出去,世人或许还会赞我一声‘识大体’呢?”

“你!” 萧靖珩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书案上的纸页都被带起的风拂动。他死死盯着林晚,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钉穿。“谁给你的胆子,这般跟本王说话?婉柔的名讳,也是你能随意提及、妄加揣测的?”

怒火在他胸腔里燃烧。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忤逆,更因为那种抽离的、置身事外的冷漠态度。她竟敢用这种语气谈论婉柔!她凭什么?!

“王爷息怒。” 林晚微微后退半步,不是畏惧,更像是拉开一个让她觉得安全的谈话距离。她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讥讽。看,一提到他的白月光,这冷静自持的端王殿下就立刻破功了。

“妾身并非妄加揣测,只是陈述事实。王爷若觉得不妥,妾身不提便是。” 她语气恢复了平淡,甚至带着点敷衍,“至于胆子……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怕的?王爷,那碗落胎药,药性猛烈,我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太医想必也已回禀过您。我如今所求,不过是在咽气之前,拿回属于我林晚的东西,清清白白地走,免得脏了王爷这端王府的地界。”

她抬起眼,再次直视他,眸中那片冰湖之下,终于翻涌起属于原主残留的、深刻入骨的悲凉与恨意,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坚持:“一纸休书,归还嫁妆。此后黄泉碧落,永不相见。王爷,这个交易,对你而言,很难吗?”

萧靖珩胸膛起伏,怒极反笑:“交易?林晚,你以为你是在跟谁做交易?你的命,你的名分,你的一切,都是本王给的!本王随时可以收回!”

“那就请王爷收回去。” 林晚立刻接口,语速快而清晰,没有丝毫犹豫,“这端王妃的虚名,这锦衣玉食的囚笼,这随时可能悄无声息死去的日子——王爷尽管收回去。我只要我的嫁妆,和我这残破不堪的自由身。”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仰起脸,苍白的面容在渐浓的暮色里像易碎的瓷器,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火焰。

“王爷,强留一个心死之人在府中,有何意义?看我苟延残喘,提醒您曾经的手段?还是留着我,让苏姑娘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心头留一根刺?” 她轻轻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锥心,“您若对我还有半分……哪怕只是对一件属于您的物品的怜悯,就请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看在……”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惨淡的弧度,“看在我父亲镇远侯,曾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份上。”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萧靖珩的怒火之中。

镇远侯林莽。那个战功赫赫、最后孤军断后力战而亡的老将。先帝曾赞其“国之柱石”。这门婚事,也是先帝在时隐约提过,今上登基后顺水推舟赐下的。林晚,是忠烈之后。

萧靖珩沸腾的怒意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滋滋作响,却没有完全熄灭,而是化作更复杂难辨的东西,沉甸甸地堵在胸口。他盯着林晚,盯着她苍白却执拗的脸,盯着她眼中那片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平静。

她竟用她父亲来求他……她竟认为,他对她,连对一个忠烈之后的遗孤,最基本的体面都不愿给予?

书房里再次陷入漫长的死寂。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爆开一点细微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晚以为自己的膝盖快要支撑不住这具身体的重量时,萧靖珩终于动了。

他缓缓坐回椅中,动作有些僵硬。脸上的怒色已经褪去,重新覆上一层厚重的冰壳,比之前更加深沉难测。他不再看林晚,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夜空,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想清楚了?出了王府,你一个下堂妇,无依无靠,能去哪里?镇远侯府……怕是也回不去了。”

这算是……松口了?

林晚心中紧绷的弦微微一颤,随即涌上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疲惫和警惕。她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绪,恭敬而疏离地福了一礼:

“不劳王爷费心。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镇远侯府……既然当初送我出门,便再无回头路。妾身自有打算。”

萧靖珩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单调的轻响。他又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

“此事,非儿戏。皇家体面,王府声誉,皆需顾及。你的‘自请下堂’,理由牵强。嫁妆之事,亦需核对清楚,以免日后纠葛。”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林晚身上,那目光很深,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林晚看不懂的复杂意味。

“你先回栖梧苑。休书与嫁妆,容后再议。” 他一锤定音,语气不容置疑,“没有本王的允许,不得踏出王府半步。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里的威胁,清晰可辨。

软禁。还是变相的软禁。

林晚心下一沉。果然,没这么容易。这男人不会轻易放她走,哪怕只是出于掌控欲和面子。

但她早有预料。今日能逼得他态度松动,已是初步胜利。至少,那层虚伪的夫妻情分窗户纸,已经彻底捅破了。

“是,妾身遵命。” 林晚不再多言,再次福身,“妾身告退。”

她转过身,背脊依旧挺直,一步步向书房门口走去。脚步虚浮,却异常稳定。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到门扉时,身后传来萧靖珩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林晚,你最好是真的‘自有打算’。”

林晚脚步未停,径直拉开了书房的门。门外昏黄的灯光流泻进来,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没有回头。

“妾身,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声音飘散在带着夜露寒气的空气里,轻,却冷。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书房内那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也隔绝了书案后,男人晦暗不明的深邃目光。

萧靖珩独自坐在渐渐被黑暗吞没的书房里,一动不动。目光落在案头那两张纸上——力透纸背的“休书”,和那份字迹娟秀清晰的嫁妆清单。

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抚过“休书”那两个字,力道不轻。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油尽灯枯?自请下堂?

他想起太医战战兢兢的回禀:“王妃娘娘此番小产,大损元气,加之忧思过重,郁结于心……若不能安心静养,好生调理,恐……恐寿数有碍。”

又想起方才她那苍白的脸,清冷决绝的眼,还有那句“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心头那股滞涩的闷痛再次隐约泛起,却很快被更强烈的烦躁和一丝隐隐的不安取代。

她竟敢……如此决绝地,要斩断一切。

她想走去哪里?她能走去哪里?

镇远侯府那个继母,可不是省油的灯。她那些嫁妆……萧靖珩眸色沉了沉。大部分收益确实在婉柔手中“打理”,他也默许。一来婉柔细心,二来……他从未将那个女人真正视为王妃,她的东西,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可如今,她竟敢列了清单,明目张胆地来要!

还有那份“休书”……萧靖珩指尖微微用力,几乎要将纸张戳破。自请下堂?她以为皇家婚事,是她想走就能走的?

可……若她真的“油尽灯枯”……

一个荒谬的念头忽然闪过——若她就此死在王府,死在这“端王妃”的位置上,外人会如何议论?宫里会如何看?镇远侯府虽已没落,到底还有个忠烈之后的名头。还有婉柔……婉柔一直想有个名分。若林晚死了,倒是省事,可难免会惹来些闲言碎语,对婉柔名声不利。

若是“和离”……虽然也难听,但总比死在府里强些。是她“自请下堂”,“不识大体”,婉柔日后进门,阻力或许还能小些。

至于嫁妆……给她便是。些许田产铺面,他端王府还不放在眼里。只是不能让她这般轻易得逞,须得拿捏住,让她知道,即便离开,她的命运,依然在他掌控之中。

萧靖珩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林晚最后那个挺直决绝的背影,和那句轻飘飘却带着刺的“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准备?一个内宅妇人,离了王府庇护,能有什么准备?不过是虚张声势,垂死挣扎罢了。

他倒要看看,她能挣扎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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