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工的钟声敲响了。
红星大队的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虽然是初冬,地里的庄稼都收完了,但社员们也没闲着。男人们忙着修整水渠,趁着冻土还没彻底硬实,要把淤泥清了。女人们则在场院搓玉米、纳鞋底,或是去山上捡柴火。
陆屿舟被分到了挖沟渠的活。这是个重体力活。冬天的土冻得硬邦邦的,一锄头下去震得虎口发麻。
陆屿舟虽然身体虚,但他不傻。他利用杠杆原理调整了握锄头的姿势,看似动作不快,却每一下都凿到了实处,既省力又有效率。
旁边的老社员原本还想看这个“病秧子”笑话,结果看他干了一上午,连大气都没怎么喘,不由得高看了两眼。
“行啊陆知青,是个干活的料。咱们知青点里,除了当年那个已经提干的高建军,就数你最像样了。”
陆屿舟淡淡地点头,没说话。
高建军。听到这个名字,他握着锄头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那个原书中道貌岸然、最后毁了苏玉昭一生的伪君子,如今已经是县里的红人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汗水顺着他清瘦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冻土里。
他需要肉。需要蛋白质。
……
中午歇晌的时候,大家伙都蹲在背风的墙根底下吃饭。大都是自带的干粮,黑乎乎的红薯面窝头,配着几根咸菜条。知青点的伙食更差,连咸菜都快见底了。
陆屿舟坐在田埂上,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手帕包好的半个馒头。因为捂了一上午,馒头已经被压得有些扁了,早就没了热乎气,变得冷硬。
陆屿舟皱了皱眉。
这东西现在的卖相,那只娇气的猫肯定瞧不上。而且他这具身体确实到了极限,再不补充碳水,下午怕是撑不住。
他没再犹豫,几口将冷馒头咽了下去,噎得嗓子生疼。
他灌了一大口凉水顺气,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远处的打谷场。
那里是轻省活的地盘。
苏玉昭正坐在高高的谷堆旁,手里拿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赶着偷吃的麻雀。
她头上戴着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生怕那张娇贵的脸被冬日的风吹皴了。偶尔有风吹过,掀起她的帽檐,露出那一截白得晃眼的脖颈。
而在不远处,大哥苏建国正推着独轮车运粮食,每次路过妹妹身边,都要停下来帮她挡挡风,或者塞给她两个烤热的红薯。
陆屿舟收回视线。
果然是大小姐,全家都宠着。
那个冷馒头算什么?
今晚,得给她弄点像样的东西。
……
傍晚收工,夕阳将天空染成了血红色。
社员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吃饭,村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焦味。
陆屿舟没有回知青点吃那顿清汤寡水的红薯粥。他趁着夜色,独自一人绕道去了村后的那条冰河。
河风凛冽,吹在身上像刀割一样。
陆屿舟找了个冰层较薄的回水湾,用下午藏在袖子里的铁镐头,耐心地凿开了一个脸盆大的冰窟窿。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磨尖了的粗铁丝——这是他干活时偷偷在废弃工具上拆下来的,末端绑着一根结实的麻绳。
他没有鲁莽地下水,而是趴在冰面上,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利用光的折射原理,他调整着铁丝入水的角度,眼神专注地盯着水面下的动静。
一分钟,五分钟……
直到他的手指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水面下的光影忽然晃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
“噗!”
手臂肌肉瞬间绷紧,铁丝如闪电般刺入水中。再提起时,一条肥硕的鲫鱼被贯穿,正在铁丝上拼命挣扎。
陆屿舟呼出一口白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今晚的蛋白质有了。
他收起工具,找了个隐蔽的枯草垛,熟练地剖鱼、生火。
枯草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清俊却略显苍白的脸。
没过多久,一股霸道的焦香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也就是在这时,那个闻着味儿的娇气包,顺着香味找来了。
苏家大院。
苏母正在灶房里忙活。今晚吃的是棒子面贴饼子,还有一盆白菜炖粉条——当然,粉条多白菜少,肉更是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两块油渣。
苏父坐在炕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收音机里放着单田芳的评书,滋滋啦啦的。
苏玉昭虽然早上吃了那个鸡蛋,但这年代肚子里没油水,那点蛋白质早就消化光了。
她看着那盆清汤寡水的白菜,实在没胃口,便借口去给猪割草,背着个小竹筐溜了出来。
刚走到村后的小路上,一股异香便钻进了鼻子里。
那是油脂滴在炭火上滋滋作响的味道,带着股焦香,在这个缺油少盐的年代,简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苏玉昭的脚步瞬间顿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肚子里的馋虫瞬间被勾了起来。
“好香啊……”
她咽了咽口水,那双漂亮的杏眼像雷达一样四处搜寻。
至于什么矜持、什么淑女,在这股烤鱼味面前,统统靠边站!
顺着香味,她像只觅食的小猫,轻手轻脚地绕过了前面的土坡。然后,她就看见了那堆篝火,以及篝火旁那个拿着烤鱼的人。
陆屿舟。
他正低头翻转着手里的鱼。那鱼烤得金黄酥脆,还在往下滴油。
苏玉昭看得眼睛都直了。
她想走,可腿像是被那条鱼勾住了,怎么都迈不动步子。在美食面前,面子算什么?
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故意弄出点动静。
“陆知青?”
陆屿舟手一顿。
他抬头,看见那个穿着红格子外套的姑娘,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鱼,喉咙还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那副馋猫样,简直写在脸上。
陆屿舟心里好笑,面上却是一副被打扰的冷淡。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苏玉昭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为了那口吃的,她豁出去了。
她走近两步,在那双杏眼里盛满了无辜和期待,声音软软地带着点撒娇和指控:
“陆知青,你在吃独食呀?”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陆屿舟吃独食是犯了什么天条。
陆屿舟看着她那副娇憨的模样,原本想好的“滚”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咽了回去。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烤得恰到好处的鱼。这是他拿半条命换来的晚餐。
可是……看着她那双写满“想吃”的眼睛,他竟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饿了。
陆屿舟推了推鼻梁,掩饰住眼底的一丝无奈。他站起身,将手里的鱼递了过去。
“我不吃河鲜。”
他声音清冷,语气里满是嫌弃。
“腥气重。刚才抓着玩的。你若是不嫌弃,便处理了吧。”
苏玉昭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真的吗?你不吃?”
她也不客气,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把接了过来。
“我不嫌弃!一点都不腥,明明很香!”
她顾不得烫,吹了两口气,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酥脆的鱼皮,鲜嫩的鱼肉,在舌尖炸开。
“唔!好吃!”
苏玉昭满足地眯起了眼,腮帮子鼓鼓的,唇瓣因为沾了油脂而显得格外红润亮泽。
陆屿舟站在阴影里,双手插在兜里,静静地看着她吃。
夜风很冷,他的胃也很空。
但看着她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那种因饥饿带来的焦躁感竟然奇异地抚平了。
“慢点吃。”
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被风吹散,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知青,你真好!”苏玉昭吃得满嘴油,还不忘给他发好人卡,“你手艺真好,以后谁嫁给你就有福了。”
陆屿舟眼皮跳了跳。
“吃你的吧。”他冷冷地打断她,转身踢灭了篝火。
“吃完把骨头埋了,别招来野狗。”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依旧挺拔冷傲,仿佛刚才那个把救命粮拱手让人的人不是他。
直到走出很远,陆屿舟才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
月光下,那个红色的身影还蹲在那里,专注地啃着鱼骨头。
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胃,自嘲地笑了一声。
“陆屿舟,你真是疯得不轻。”
他裹紧了单薄的大衣,顶着寒风往回走。虽然今晚的鱼给了她,但他这具身体太弱了,总得想办法搞点钱改善一下。
听说镇上有个废品收购站,明天正好不用上工,去碰碰运气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