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第三日,新妇回门。
清晨,锦墨堂内比往日更忙碌些。
瑶琴和锦书仔细地为姜姒梳妆打扮,既要显得郑重,又不能过于奢华招摇。
最终选了一身海棠红折枝梅花刺绣缎裙,配以赤金嵌珍珠头面,端庄又不失新妇的喜气。
姜姒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却有些忐忑。回门,意味着要带谢九安回姜家。
以他当初对这桩婚事的态度,以及他那桀骜不驯的性子,她实在拿不准他今日会如何表现。
若他流露出半分不耐或轻视,父母兄长看在眼里,该何等伤心?
“小姐,姑爷那边……”瑶琴轻声提醒,语气里也带着担忧。
正说着,谢九安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已换好一身墨蓝色暗纹锦袍,玉带束腰,较之平日的戎装多了几分贵公子的清俊,只是眉宇间那抹惯有的疏离仍在。
他的目光在姜姒身上停留一瞬,淡淡道:“准备好了就出发。”
“是,夫君。”姜姒起身,心中稍安,至少他没有拒绝前往。
建安侯府的回门礼准备得极为丰厚,绫罗绸缎、珍玩药材、时新点心装了满满几大车。
由管家带着仆从仔细打点装车,规整有序,给足了新亲家颜面。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姜府。
车内空间狭小,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话。
姜姒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清冷的松木气息,与她身边常见的文人墨客或世家子弟都不同。
她悄悄抬眼看他,见他正闭目养神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似乎……也并非全然不在意?
这个发现让她心底生出一点微弱的希冀。
姜府门前,姜侍郎携夫人李氏,以及姜姒的两位兄长早已翘首以盼。
见到建安侯府浩浩荡荡的车队和那显眼的徽记,李氏的眼圈先自红了,既盼着见女儿,又担心女儿在侯府受委屈。
马车停稳,谢九安先利落地跳下车。他站定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转身朝车内伸出了手。
这一举动,让姜府门口等候的众人都微微一愣。
连姜姒都有些意外,她迟疑地将手放入他掌心,借着他的力道稳稳下车。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力道适中,虽只是片刻的接触却仿佛一种无声的宣告。
姜姒走到父母面前,眼眶微热,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父亲,母亲,女儿回来了。”
“好,好,回来就好。”李氏连忙扶起她,仔细端详女儿气色。
姜侍郎则上前与谢九安见礼:“谢将军。”
谢九安拱手还礼,态度算不上热络,但礼数周全:“岳父大人。”
这一声“岳父”,让姜侍郎心中稍定。他侧身引路:“请入内奉茶。”
厅内,下人早已备好香茗点心。谢九安与姜侍郎、姜家两位公子在正厅叙话,姜姒则被母亲李氏拉到了后堂。
一进后堂,挥退了丫鬟李氏便拉着女儿的手,急切地低声问道:“姒儿,在侯府一切可好?姑爷他……待你如何?” 那日婚宴上谢九安的态度,始终是姜家上下的一块心病。
姜姒想起这几日从新婚夜的意外,到清晨的鸡汤再到敬茶时的维护,虽仍有疏离却并非全无温度。
她轻轻点头,安抚母亲:“母亲放心,夫君他……待女儿尚可。”
前厅的气氛则略显凝滞。
姜侍郎是文官,与谢九安这少年武将并无太多共同话题,只能问些边关风物军营琐事。
谢九安回答得言简意赅,不失礼数却也谈不上热切。
姜家长子姜宸性子沉稳,像极了他父亲在一旁陪着,偶尔附和几句话。
倒是姜家二哥姜弘,性子活络些试着与谢九安讨论了几句兵书战略。
谢九安虽依旧话不多,但眼神里总算有了些不一样的神采偶尔还能接上几句,让姜弘颇感意外,觉得这位妹夫也并非全然不通文墨的莽夫。
午膳时,菜肴丰盛。
姜姒因心中有事吃得不多。
谢九安坐在她身旁,虽一直与姜侍郎等人应酬,却在她多夹了一次的清笋虾仁盘子快见底时,不动声色地将它换到了她面前。
这个小动作极其自然,除了时刻关注着他的姜姒,甚至无人察觉。
姜姒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一种微妙的暖流悄然蔓延。
他……竟注意到了她的喜好?
膳后,谢九安由姜家兄弟陪着在园中散步。
姜姒被母亲和嫂嫂们拉着说体己话,实则是有意让女儿与性情相投的大儿媳妇说说话。
孙氏会意,亲热的挽着姜姒的胳膊,笑道“妹妹难得回来,去你从前住的绣楼坐坐可好?那里母亲日日命人打扫,还保持着原样呢。”
姜姒也确实想念自己未出阁时的闺房,便点头应允。
两人临窗而坐,窗台上摆着几盆兰草从窗户望下去入眼的除了几株芭蕉还有一棵梅花树都是姜姒最喜爱的。
孙氏虽授婆母的意思拉着姜姒说体己话,她本也是实在是好奇这会儿她也不绕圈子了。
“…妹妹,你与我说句实话。”孙氏压低声音,带着关切和好奇,“妹夫她…待你可还温柔?你们…可已圆房了?”
话刚脱口而出,姜姒的脸就红了带着窘迫的声音:“嫂嫂…怎,怎地问这个…”
“哎呀,这里又没有外人!”孙氏语气急切,“你不知母亲私下里多担心?那日婚宴…唉我们都怕妹夫因不喜这婚事怠慢了你。”
“若是连房都不圆,你往后在侯府如何立足?那些下人最会看人下菜碟…”
姜姒的声音带着些难堪的哽咽:“嫂嫂别问了…夫君他…他自有分寸…”
她这含糊其辞近乎默认未圆房的回答,让孙氏倒吸一口凉气,语气充满了心疼与愤满:“果然,我就知道。这可如何是好!妹妹,你性子也太软了,这等大事,怎能…”
孙氏当然不好说有时候这种事情上也不能太软了,该上还就得上。
当初她嫁给姜姒大哥的时候他也心不甘情不愿。
这不最后还是治的服服帖帖的…
但对方是云麾将军谢九安,她也不敢乱出主意了。
孙氏见姜姒羞得连耳根都红了,眼中含泪,知道再问下去只怕这小姑子真要哭出来。
她叹了口气,既是心疼又觉无奈。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眼睛一亮,起身快步走到屋内一个上了锁的樟木箱子前。
“瞧我这记性!”孙氏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钥匙,一边开锁一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差点把正事忘了。母亲不好与你说这些,便嘱咐了我。”
“这东西,可是我和你二嫂悄悄备下的,费了好大功夫呢!”
姜姒的二嫂,也就是姜弘的妻子周氏。
出身商贾之家,性子比书香门第出身的孙氏更泼辣大胆些。
姜姒隐约猜到箱子里是什么,脸颊顿时烧得更厉害,连脖颈都漫上一层绯色,慌忙摆手:“嫂嫂!!不~不必看了…”
“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女儿家出嫁,这都是必备的功课!”孙氏已经利落地打开了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红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木匣。
那木匣不大,却雕着并蒂莲花的纹样。
孙氏将木匣放到姜姒面前的圆桌上,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促狭,轻轻推到她手边:
“快打开看看!这可是我和你二嫂精挑细选的。”
“有些还是你二嫂托她娘家兄弟从南边寻来的稀罕画本,笔法细腻,比宫里流出来的那些呆板样子可强多了!”
姜姒的手指触到那冰凉的木匣,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声如蚊蚋,几乎要哭出来:“嫂嫂…这…这青天白日的…”
“哎呀,在自己房里怕什么!!”孙氏恨铁不成钢索性自己动手,解开了系着的红绸掀开了匣盖。
只见匣内铺着柔软的红色丝绒,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卷绢画,还有几个造型奇特的玉势,材质温润雕工却…极其写实大胆。
姜姒只瞥了一眼,便“啊”地一声低呼,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羞得浑身都泛起了粉色,连指尖都在发烫。
“嫂嫂快收起来!!”她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哭腔。
出嫁前一晚家里是给姜姒请过老嬷嬷的当时讲的云山雾罩的,只说些什么~顺从夫君,开枝散叶~当时她根本就没心思听…
孙氏见她这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她拿起最上面一卷绢画,作势要展开:“好妹妹,你听嫂嫂说,这夫妻敦伦乃是人伦大事,没什么可羞的。”
“你性子这般软,若再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拢住夫君的心?”
“尤其是妹夫那样的性子,你若不主动些,难道指望他…”
“嫂嫂!!”姜姒再也听不下去,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礼仪,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到门边,拉开门就要出去,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我,我去看看母亲醒了没有。”
话音未落,人已提着裙子快步下了楼,那背影仓惶得像是后面有猛兽在追。
孙氏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将木匣重新盖好包裹起来,低声嘟囔:“这丫头…这般脸皮薄,可怎么是好…”她想着,得找个机会,悄悄把这匣子塞进回门的礼品里,让她带回侯府才行。
谢九安几人行至一处凉亭,姜家大哥去更衣了。
姜弘借着几分酒意,对谢九安正色道:“谢将军,我知这桩婚事非你所愿。但我这妹妹,自小体弱,性子柔顺,望你……无论如何,莫要苛责于她。”
谢九安脚步一顿,看向姜弘。
他想起姜姒那双总是带着怯意的眼睛,想起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他是不满这婚事,但还不至于去苛责一个弱质女流。
“我谢九安既娶了她,自会担起责任。”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姜二兄不必忧心。”
这话虽未直言维护,但“责任”二字,已让姜弘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拜别父母,到了该回侯府的时辰。
李氏拉着女儿的手,千叮万嘱,泪光闪烁。
姜姒也依依不舍。
回程的马车上,或许是了却一桩大事。
谢九安今日的表现远超预期,姜姒的心情松弛了不少不像来时那般紧绷。
谢九安依旧沉默,但气氛不再那么凝滞。他偶尔会抬眼看看窗外,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柔和了些许。
“今日……多谢夫君。”姜姒鼓起勇气,轻声道谢。谢他今日给足了姜家体面,谢他那个不经意的换菜举动。
谢九安收回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眼中带着真诚的感激微微怔了一下。
他今日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并未觉得有何特别。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短暂的交流后,车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少了几分尴尬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平静。
马车驶入建安侯府,回到锦墨堂。
谢九安则是去了军营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
他带着一身风尘和汗气,径直回了锦墨堂。
进门时,姜姒正坐在窗下做针线,暖黄的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低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侧影安静美好。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到是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夫君回来了。”
谢九安“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见她气色比早上好了些,心里莫名一松。
“可用过晚膳了?”他一边解下披风递给迎上来的观墨,一边随口问道。
“尚未”姜姒轻声回答,“等夫君一起。”
谢九安动作顿了一下。
成婚……
还要一起吃饭的?
他独来独往惯了,一时还没适应。
“以后我若回来晚,你不用等。”他说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是。”姜姒温顺应下。
丫鬟们很快布好了晚膳。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地用餐。
谢九安吃饭很快,几乎是风卷残云这是他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
姜姒却吃得极慢,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谢九安吃完放下碗筷,看着她才吃了小半碗饭,以及桌上那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
“吃这么少?”他问。在他印象里,军营里的伙夫都比她吃得多。
姜姒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妾身……胃口小。”
谢九安想起她夜里腹痛的样子,以及她那风一吹就能跑的身板,沉声道:“胃口小也得吃,身体不要了?”
这话带着命令的口吻,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冲。
姜姒被他说得眼眶微红,捏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低声应道:“……是。”
她默默地拿起汤匙,舀了一小勺面前的燕窝粥慢慢地送到嘴边。
谢九安看着她那副隐忍又委屈的模样,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又升了起来。
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只是觉得她吃得太少了,对身体不好…
可他向来不擅长解释,更不懂得如何温言软语。
他猛地站起身。
这动作又把姜姒吓了一跳,汤匙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谢九安到了嘴边的硬话,在对上她那双眼睛时又卡住了。
他憋了半晌,才硬邦邦地挤出一句:“我吃好了,去书房处理点军务,你……慢慢吃。”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姜姒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剩下的粥,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夫君,心思似乎比战场上的敌情还要难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