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京城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年关将近,本该是家家户户准备团圆喜庆的时候,紫禁城内外却笼罩在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肃杀与压抑里。陆沉舟“通敌叛国”一案,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走完了“三司会审”的过场,案卷堆积如山,铁证(至少表面如此)“确凿”,只待陛下朱笔一挥,便可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然而,那道最终定罪的圣旨,却迟迟未下。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与陆沉舟有旧的几位将领或被明升暗降调离实权职位,或因“小过”被申饬罚俸,再无人敢公开为其发声。弹劾的奏章却未曾停歇,范围隐隐扩大,开始波及一些与军方联系密切、或在北境事务上持强硬态度的文官。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江浸月仿佛彻底变成了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听话的一把刀。他不再过问任何与陆沉舟或北境旧案相关的事宜,全身心扑在江南盐税新政的推行上,手段雷厉风行,甚至称得上酷烈,短短月余,便将几个阻力最大的府县整治得服服帖帖,弹压下去好几起士绅商贾的“闹事”,税银收缴数额陡增。奏报传入宫中,皇帝罕见地当众嘉奖,赏赐丰厚。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冷峻。每日除了处理公务,便是闭门谢客,连内阁同僚的寻常邀约都很少赴。绯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眼底总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看人时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莫名让人心底发毛,不敢直视。
只有深夜独自回到江府竹幽斋,卸下所有伪装,对着窗外沉沉夜色时,那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疲惫与空洞。案头那半块玄铁兵符,被他锁进了最深的暗格,不再取出。仿佛连同那段短暂交汇又戛然而止的纠葛,也一并封存。
他知道皇帝在等什么。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等陆沉舟最后一点“价值”被榨干,等朝中该清理的“杂质”被剔除干净,等边关可能因陆案而起的“涟漪”被彻底抚平。然后,那颗棋子,便会以一种“合情合理”的方式,悄然消失。
而他江浸月,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扮演好一个忠诚、能干、且对某些旧事“彻底遗忘”的臣子角色。至于心底那份早已冻结成冰的痛楚与无力,无人知晓,也…无需知晓。
—
鹰愁涧,“渊巢”。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和药液流动的汩汩声,标记着生命被精密“调整”的过程。
陆沉舟所在的囚室,惨白恒定的光线依旧。他依旧躺在合金床上,插满管线,但情况已与一月前大不相同。
那些狰狞的旧伤疤被精心处理过,表面覆上了一层仿生皮肤,颜色与周围肌肤略有差异,像是某种特殊的“功勋章”。他脸上不再有濒死的灰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营养充足的、却缺乏生气的红润。肌肉因长期卧床和药物作用而有些松弛,但骨架依然宽阔。
最大的变化,来自他的眼睛。
此刻,他睁着眼。那双曾经燃烧着不屈火焰、如同淬火黑曜石般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空洞的茫然。瞳孔对光线的反应有些迟钝,视线没有焦距,只是直直地望着上方惨白的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又仿佛什么也没看。
韩医官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平板状仪器,屏幕上快速刷过一行行复杂的数据和波形图。
“统领,‘织梦’第七十三周期结束。核心自我认知‘陆沉舟’标签关联度已降至百分之九点四,低于预设阈值。关键记忆节点覆盖率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残留碎片呈现高度无序化,无法串联成有效叙事。情绪‘锚点’中,愤怒、仇恨等负面情绪指向性已被成功引导并固化,目标对象为:北境‘天狼部’残党、黑山隘口‘不明势力’、以及…朝中部分‘勾结边将、败坏军纪’的文官集团。”韩医官汇报着,语气带着一丝完成艰巨任务后的麻木,“正向情感锚点…未检测到显著残留。”
站在一旁的暗羽卫统领,面色冷峻地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又看了看床上眼神空洞的陆沉舟,微微颔首。
“行为反射测试结果?”
韩医官切换了屏幕画面,上面开始播放一些片段:画面中,陆沉舟(在药物和微弱电流刺激下)对屏幕上出现的北境地图特定区域(黑山隘口附近)、某些特定胡人装束的形象、以及几个被标注为“通敌文官”的模糊画像,表现出了明显的肌肉紧绷、心率加快、瞳孔收缩等攻击或警惕性生理反应。而当画面切换到皇帝画像、龙旗、或是“忠君报国”等文字时,则呈现出心率平稳、甚至微微放松的状态。
“条件反射建立初步成功。对预设‘敌人’符号产生本能敌意,对皇权象征产生正向服从倾向。”韩医官道,“但高级认知功能和战术指挥能力因记忆擦除和药物影响,暂时处于抑制状态。需要进行系统的‘本能战斗’和‘基础战术’植入训练,才能恢复部分实用价值。”
“足够了。”统领淡淡道,“陛下要的,首先是一把听话的、指向明确的刀。至于这把刀有多锋利,可以慢慢打磨。”他顿了顿,“身体机能恢复如何?”
“外伤已基本愈合,内腑功能恢复至七成左右,可以承受中等强度的体能训练和进一步药物调整。”
“开始下一阶段。”统领命令,“启动‘战傀’基础训练程序。同步,进行‘忠诚烙印’深化处理。我要他在离开‘渊巢’之前,听到陛下的名字,就像猎犬听到主人的哨音。”
“是。”韩医官应下,在平板上快速操作。
统领又走向另一侧的囚室。苏钰依旧昏迷着,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青黑褪去,转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左腿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下大片扭曲狰狞的疤痕,但内部神经和肌肉的损伤显然不可逆,即使醒来,那条腿也基本废了。
“他呢?”统领问。
“毒素清理完成百分之八十六,残余部分已与神经组织共生,难以彻底剥离,但已无致命威胁。‘涅槃丹’反噬造成的经脉损伤严重,武功尽废。意识层面…”韩医官调出苏钰的监测数据,“抵抗极其顽强。我们尝试了三次低强度‘意识探针’,均遭到强烈且混乱的潜意识反击,数据驳杂,无法有效读取。他的大脑似乎…有一套自我保护的、非逻辑的屏障,可能与长期接触毒素和特殊训练有关。”
“读不出来?”统领皱眉。
“不是完全读不出,而是读出来的信息碎片化严重,且真假难辨,充满了大量互相矛盾的记忆碎片、药物配方、毒物性状,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图像和符号,像是某种密语或图腾。”韩医官指着屏幕上滚动的、杂乱无章的信息流,“强行加大探针强度,可能导致他脑死亡或彻底精神错乱,失去所有价值。”
统领盯着屏幕上那些闪烁的、无法解读的碎片,眼神冰冷。“那就先留着。维持生命体征,慢慢磨。一个能抵抗‘意识探针’的大脑,本身就有研究价值。另外,查清他身份了吗?”
“数据库比对有了初步结果。”韩医官切换画面,显示出一份残缺的档案和几张模糊的画像,“江南,七年前因‘勾结海寇、私贩盐铁’被查抄的世家,苏氏。有一庶子,名澈,年岁相貌与目标有六七分相似,家族败落后失踪。苏氏当年倒台,背后似乎有宫里和江南盐政方面的影子。若真是此人…他潜入太医院,查‘离魂蔓’和王守仁,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某个组织,更可能是…想查清家族覆灭的真相,甚至…报仇。”
“复仇?”统领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有意思。把这条线索记下,或许…以后用得着。继续监控,尝试用他熟悉的毒物或医学符号进行潜意识引导,看能不能绕开屏障,找到有价值的信息。注意,别弄死了。”
“明白。”
统领最后看了一眼两个囚徒,一个眼神空洞如傀儡,一个深陷昏迷如沉渊,转身离开了囚室。
玄铁门无声闭合。
陆沉舟空洞的眼神依旧望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只是在仪器屏幕看不到的、被拘束带固定的右手手腕内侧,那处极隐蔽的、三年前留下的旧箭疤,在惨白的光线下,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而昏迷中的苏钰,在仪器监测不到的潜意识最深处,一些破碎的画面正在无序地冲撞:江南老宅冲天的大火,嫡母尖厉的诅咒,父亲冷漠的背影,老郎中枯瘦却温暖的手,吴伯严肃的脸,各种药材毒草的气味,还有…一张模糊的、却让他心口莫名揪紧的、染着血污却眼神执拗的武将的脸…
那些画面混乱交织,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却固执地不肯彻底消散,在他被药物和“意识探针”反复冲刷的大脑里,构筑起一片无人能完全攻破的、混乱而坚韧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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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
京城西郊,官道旁的驿站迎来了一队风尘仆仆、装束奇特的行商。约莫十来人,赶着几辆满载皮毛、药材和西域杂货的大车,个个面带倦色,口音混杂,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自称姓胡,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向驿丞打听进城的手续和最近的货栈行情,出手颇为阔绰,打赏的银角子成色极好。
驿丞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并未多心,只按例查验了他们的过所文书——文书齐全,盖着河西走廊某处边镇的官印,日期也新。他一边登记,一边随口问:“胡老板这年关将近的,还往京城跑生意?路上可不太平吧?”
胡老板叹口气,搓着手道:“谁说不是呢!要不是这批货要紧,买家催得急,谁愿意这冰天雪地的赶路!路上是遇到了几波不开眼的毛贼,幸亏咱们带的护卫还算得力。唉,这世道…”
驿丞附和着唏嘘两句,便放行了。胡老板一行在驿站稍事休息,喂了马,便重新套车,朝着京城方向缓缓行去。
队伍中,一个一直低着头、裹着厚厚皮袄、看起来像是账房或随行大夫的瘦小身影,在马车颠簸中,微微抬了下头,露出一双与商旅气质截然不同的、异常清澈锐利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远处巍峨的京城城墙,又迅速垂下。
没人注意到,他拢在袖中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枚颜色暗沉、边缘有烧灼痕迹的黑色箭头残片,与乌伦格曾在鬼哭原发现、苏钰从陆沉舟伤口取得的那两枚,质地纹路,如出一辙。
更没人知道,在这队看似普通的行商携带的货物最底层,那个密封的、贴着“贵重药材”标签的木箱夹层里,除了确实值钱的雪莲和虫草,还藏着一卷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几乎看不出字迹的陈旧羊皮纸,以及几封边缘焦黄、字迹潦草的信函残页。
那羊皮纸上,用某种近乎失传的古老文字,勾勒着草原部落的迁徙路线和祭祀标记。而信函残页上,零星能辨认出“丙辰年…东宫…急用…离魂蔓…王太医密呈…”、“黑山…交易…军械…地图…赵…”、“风鸣谷…可嫁祸陆…”等破碎字句。
这队“行商”,并非真正的商旅。
他们来自更遥远的西方,穿过河西走廊,横跨大漠,一路伪装,历经艰险,才抵达京城。目的,并非贩卖货物。
而是…送信。
送一封可能揭开惊天秘密、也可能引发更大血雨腥风的…“信”。
马车辘辘,碾过官道上的残雪,驶向那座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皇城。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棋盘之上,看似尘埃落定的死局,似乎…又有了新的、无人预料到的棋子,正悄然落入。
只是这枚棋子,会将僵局带向何方,是破局重生,还是…更彻底的毁灭与疯狂?
无人知晓。
只有鹰愁涧深处的冰冷仪器,皇宫中皇帝深不可测的眼神,江府竹幽斋里那盏孤灯,以及…那队缓缓靠近京城的、携带秘密的行商,在各自的位置上,默然等待着,命运齿轮下一次的咬合与转动。
腊月二十八,年关已至,京城却无半分喜庆。连日大雪,将朱门碧瓦、长街窄巷都覆上一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洁白。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行人脸上,冰冷刺骨。店铺大多关门歇业,街上行人稀少,偶有车马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更添寂寥。
然而,表面的沉寂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刑部大牢深处,一间经过特殊加固、却异常“干净”的单人囚室。这里没有诏狱的污秽血腥,墙壁刷得雪白,地面干燥,甚至有一张铺着厚褥的木床和一张小桌。炭盆里银霜炭烧得正旺,驱散了牢狱固有的阴寒。
陆沉舟靠坐在床上,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灰色棉布囚衣,头发也重新长出短短一茬,脸上那些狰狞的外伤已愈合大半,只留下浅淡的疤痕。他面色依旧苍白,但已不是濒死的灰败,而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瓷器的质感。眼神…空洞依旧,望着对面墙壁上某处虚无,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牢门打开,郭奉亲自陪着一位身着御前侍卫服饰、面容冷峻的年轻军官走了进来。正是“暗羽卫”那位统领,对外身份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姓厉,名锋。
“陆将军,”郭奉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位是御前厉侍卫,奉旨前来…看看你。”
陆沉舟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落在厉锋身上。那目光空茫,没有任何情绪,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厉锋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郭奉道:“有劳郭侍郎。陛下有口谕,要单独问陆将军几句话。”
郭奉会意,连忙躬身:“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告退。”他退了出去,牢门重新关上,只留两名厉锋带来的、同样面无表情的侍卫守在门外。
厉锋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沉舟,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刻着龙纹的赤金令牌,在陆沉舟眼前缓缓展示。
陆沉舟空洞的眼神,在看到那龙纹令牌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随即,他那张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又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他嘴唇翕动,发出干涩嘶哑、却异常清晰的两个字:
“陛下…”
声音里没有敬畏,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深刻烙印后的、条件反射般的顺从。
厉锋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收起令牌,沉声道:“陆沉舟,陛下念你曾有微功,又罹此大难,神智受损,特许你戴罪立功。你可愿意?”
陆沉舟的目光重新变得空洞,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滞只是幻觉。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几息,才缓慢而僵硬地点了点头。
“很好。”厉锋语气不变,“陛下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只听从陛下命令的刀。你,就是这把刀。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待罪之身陆沉舟,你是‘影刃’,陛下手中最隐秘的利刃。你的任务,是清除所有危害朝廷、危害陛下的隐患。明白吗?”
“影刃…清除…隐患…”陆沉舟喃喃重复,语调平板,如同复读机。
“第一个任务,”厉锋俯身,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查清西郊慈云庵一带,近来所有可疑人物及动向,尤其是…可能与北境‘天狼部’残党,或朝中某些‘心怀叵测’之臣有勾连者。必要时…可自行处置。”
“天狼部…残党…心怀叵测…”陆沉舟再次重复,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厉锋直起身,对门外道:“进来。”
门开,一名侍卫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黑色劲装、一双皮靴、以及一把没有任何标识、刃口泛着幽蓝冷光的狭长横刀,走了进来。
“换上。从侧门离开。会有人带你到该去的地方,告诉你该知道的一切。”厉锋命令道,“记住,从此刻起,你只为陛下存在。若敢有异心,或任务失败…”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冰冷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陆沉舟动作迟缓地下了床,开始换衣服。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似乎对这具身体的操控还不甚熟练,但力量感明显,肌肉线条在黑衣下隐约起伏。当他拿起那把横刀时,手指拂过冰冷的刀鞘,停顿了一瞬,随即握紧,仿佛那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换好衣服,他跟在厉锋身后,沉默地走出囚室,穿过幽暗的甬道,从刑部大牢一个极其隐蔽的侧门离开,踏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街巷尽头,如同滴入雪水中的一点墨迹,转瞬无踪。
郭奉站在不远处一座角楼的阴影里,望着陆沉舟消失的方向,脸上那点惯常的谄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悸、忌惮和深深不安的复杂神色。他知道,陆沉舟这一走,再出现时,恐怕…就不再是原来那个陆沉舟了。皇帝用这种诡异的方式“赦免”并“启用”一个“认罪”的叛将,所图必然极大。而这把重新磨利的“刀”,第一个会砍向谁?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这年关的风雪,冷到了骨头缝里。
—
同一时刻,江府。
虽近年关,江府上下却无半点张灯结彩的准备,依旧是一片肃穆冷清。书房内,江浸月正在听管家禀报年节往来和各处庄子的账目,神色淡漠,仿佛在听与己无关的事情。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却克制的脚步声,是留在内阁值房当值的心腹长随。
“爷,”长随进门,脸色有些发白,也顾不得行礼,压低声音急道,“宫里刚传出的消息…陆…陆沉舟,被陛下…从刑部大牢提走了!不是押赴刑场,是…是换了衣服,由御前厉侍卫亲自带走的!去向不明!”
江浸月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滴墨汁滴落在账册上,缓缓晕开。他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
长随见他如此平静,反而更加不安:“爷,这…陛下这是何意?那陆沉舟不是已经认罪…”
“陛下自有圣裁。”江浸月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此事,不必再提,更不可外传。下去吧。”
长随张了张嘴,终究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江浸月放下笔,目光落在账册上那团墨渍上,看了很久。窗外的雪光映在他脸上,一片冷白。
提走了…去向不明…
不是处死,而是“提走”。
皇帝果然…把他变成了“刀”。
一把指向不明、却绝对忠诚于皇帝的、淬毒的刀。
那么,第一个任务会是什么?清理北境“余孽”?还是…朝中“异己”?
自己,在这份“异己”名单上吗?
江浸月缓缓闭上眼。心中那片早已冰封的死寂里,似乎又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渗入一丝更深的、近乎麻痹的寒意。
也好。
如果最终的结局,注定要由那把“刀”来执行…
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只是,在解脱之前…
他重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唤来另一个更为隐秘的心腹侍卫。
“让我们的人,盯紧西郊,尤其是…慈云庵方圆二十里内,所有进出人马,无论官民,无论做什么,事无巨细,每日一报。另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查一查,最近一月,京城内外,可有从西北方向来的、不同寻常的商队或旅人,尤其是…携带特殊货物,或人员构成复杂的。”
“是!”侍卫领命,无声退去。
江浸月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风雪立刻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飞,黑发舞动。他望着庭院中积满厚雪的枯树,眼神渺远。
陆沉舟…不,“影刃”…
我们,还会再见吗?
再见时,是敌…是友?
还是…只是执刀者与被清除的目标?
风雪呜咽,没有答案。
—
西郊,慈云庵废墟往西十里,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悄然搭起了几顶厚实的皮帐篷。正是那队自称“胡老板”的行商。
篝火在帐篷中央燃烧,驱散着冬夜的酷寒。胡老板(或许该叫他的真名,赫连达,一个典型的草原名字)正与几个心腹围坐在火边,低声商议。他们已在此潜伏数日,白日派人装作采买或迷路的旅人,在附近探查,夜间则聚在一起汇总信息。
“头儿,慈云庵那边,明显被人仔细清理过,但手法…很诡异。不像是官府常规的清理现场,倒像是…用了一种能快速分解尸骨和血迹的药粉,中原少见。”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低声道,他是队伍里的追踪好手。
“附近的山林里,新鲜的血迹和打斗痕迹也不少,时间就在一个月内,同样被处理过,但不如慈云庵彻底,还留了些蛛丝马迹。”另一人补充。
赫连达眉头紧锁,摩挲着怀里那枚黑色箭头残片。“‘天狼部’的祭器标记…内迁投靠中原权贵的那一支‘影狼’,最擅长的就是这种隐秘清除和追踪。看来,他们确实在这里活动过,而且…可能遭遇了第三方,发生了冲突。”
“头儿,咱们要找的人…那个叫陆沉舟的将军,还有可能活着吗?”一个年轻些的队员忍不住问,“中原皇帝都给他定罪了,听说马上就要杀头。”
赫连达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大祭司的预言不会错,‘圣物’的感应也不会错。那半块‘狼神祭器’核心,最后出现的位置就在这一带,而且与陆沉舟的命运产生了强烈共鸣。我们必须找到他,或者…找到祭器。这关系到部族能否摆脱‘影狼’的诅咒,也关系到…当年那场导致‘天狼部’分裂、圣物失窃的阴谋真相。”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还有,我们带来的那些东西…‘丙辰年’、‘东宫’、‘离魂蔓’…这些线索,也必须送出去。中原的水太深,光靠我们,掀不翻这潭死水。得找到…值得信任,也有能力插手的人。”
“谁?”众人看向他。
赫连达的目光投向帐篷外风雪弥漫的、京城的方向,缓缓吐出三个字:
“江浸月。”
“他?”疤脸汉子疑惑,“那可是皇帝的心腹,出了名的冷面阁老,跟咱们要找的陆沉舟还是死对头…”
“正因如此。”赫连达道,“大祭司通过‘圣物’碎片感应到,陆沉舟身上,有一道极其隐秘、却异常坚韧的‘羁绊’,另一端…就系在这位江阁老身上。那不是敌人该有的‘线’。而且,我们打听过,这位江阁老,早年曾与已故的端肃太子有过交集。‘丙辰年’、‘东宫’…这些事,他恐怕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真相。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有共同目标的人,或许可以…合作。”
“怎么接触?咱们这样贸然去找,恐怕没见到人,就被当奸细抓了。”年轻队员担心道。
赫连达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非金非木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狼头符文,与箭头残片上的纹路同源。“用这个,还有…我们带来的那封‘信’。想办法,送到江浸月府上,或者…他绝对信得过的人手中。不必表明身份,只需让他看到东西。他若真如大祭司预言那般,是‘破局之眼’,自然会明白该怎么做。”
他将令牌和一份用特殊药水书写、晾干后字迹隐去、需用火烤才能显形的密信交给疤脸汉子:“阿古拉,你身手最好,也最机警。明天想办法混进城,找机会,把东西送进江府。记住,宁可失败,不可暴露。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
“明白!”疤脸汉子阿古拉郑重接过,贴身藏好。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帐篷内一张张凝重而坚毅的脸。他们远离故土,穿越险阻,携带秘密而来,如同投入漆黑湖面的石子,不知能激起多大的涟漪,也不知…自己是否会无声沉没。
而此刻,距离他们营地不到五里的一处山崖上,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静静伫立。正是刚刚离开刑部大牢、被赋予“影刃”之名的陆沉舟。
他眼神空洞地俯视着下方山坳里那几点微弱的篝火光,手中的横刀在雪光下泛着幽蓝的寒芒。厉锋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信息,在脑海中回响:“慈云庵附近…可疑人物…北境‘天狼部’残党…”
下方那些帐篷,那些隐约的人影,带着草原的气息…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握住了刀柄。
空洞的眼底,似乎有什么被强制压抑的东西,极其轻微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沉、更冰冷的“指令”覆盖。
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下山崖,如同捕食前的夜枭,向着那几点篝火,缓缓逼近。
风雪更急,将一切声响与痕迹,迅速掩盖。
新的猎杀,即将开始。
而猎物与猎手的身份,在这迷局之中,早已模糊不清。
腊月二十九,雪虐风饕。
京城西郊,通往慈云庵方向的官道早已被积雪封埋,人迹罕至。然而在距离慈云庵废墟约七八里的一处背风山坳里,几顶厚实的皮帐篷在及膝深的雪中倔强地支棱着,帐篷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与周围山石几乎融为一体。篝火早已熄灭,只剩几缕残烟在凛冽的寒风中挣扎着扭动几下,便消散无踪。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穿过枯枝和岩石缝隙时发出的、如同鬼哭般的尖啸。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的马蹄踏雪声由远及近!不是一匹,是至少七八匹,蹄声沉闷,显然马蹄包裹了厚布。声音来自山坳入口方向,迅速逼近!
帐篷里立刻有了动静,衣甲摩擦和兵器出鞘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几道人影迅速闪到帐篷门帘后,透过缝隙紧张地向外窥视。
来的是七八个骑手,皆着黑色劲装,外罩同色披风,脸覆金属面罩,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马匹也是清一色的黑鬃黑尾,在雪地里格外扎眼。为首一人,身形挺拔,未覆面,正是御前侍卫厉锋。
他们并未直接冲入营地,而是在距离帐篷二十余步外勒马停住。厉锋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顶静悄悄的帐篷,又看了看周围雪地上新鲜的足迹和熄灭不久的篝火余烬,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里面的朋友,不必躲了。”厉锋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传入每个帐篷,“大雪封山,在此结营,所为何事啊?”
帐篷内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厉锋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本官奉旨巡查西郊,缉拿可疑人等。尔等形迹鬼祟,藏匿深山,恐非良善。若识相,出来回话,查验无误,自可放行。若负隅顽抗…”他顿了顿,手轻轻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依然无人回应。
厉锋眼中寒光一闪,不再废话,抬手一挥:“搜!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身后六名黑骑齐声应诺,动作整齐划一地翻身下马,两人一组,如同捕食的猎豹,无声而迅猛地扑向三顶帐篷!他们脚步轻盈,在雪地上只留下极浅的足迹,手中狭长的横刀已然出鞘半尺,刃口在雪光下泛着幽蓝的冷芒。
“跟他们拼了!”最右侧的帐篷里,猛地爆发出一声粗豪的怒吼,用的是带着浓重胡音的汉话!紧接着,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三个穿着皮袄、手持弯刀的彪悍汉子怒吼着冲了出来,正是赫连达手下的队员!
他们显然知道无法善了,一照面便使出全力,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劈头盖脸砍向最先逼近的两名黑骑!
“叮!叮当!”
金铁交鸣声骤然炸响!火星迸溅!
黑骑的身手远超这些草原汉子预料!他们并未硬接,而是以极其诡异灵活的步伐闪开劈砍,手中横刀如毒蛇吐信,角度刁钻地刺向对手必救之处!招式简洁狠辣,毫无花俏,完全是战场杀人技!
只一个照面,一名草原汉子便被横刀刺穿了肩胛,惨叫一声,弯刀脱手!另一名汉子勉强架开一刀,却被紧随而来的另一名黑骑一脚踹中胸口,倒飞出去,砸塌了半边帐篷!
中间的帐篷和左侧的帐篷也几乎同时被攻破!怒吼声、兵刃碰撞声、闷哼声、利刃入肉的噗嗤声、以及濒死的惨嚎瞬间充斥了小小的山坳!鲜血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晕开一团团刺目的猩红,又迅速被寒冷冻结,变成暗褐色的冰渣。
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快。这些草原汉子虽然勇悍,但人数处于劣势,且对手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配合默契的“暗羽卫”精锐,又是猝然发难,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不到半盏茶功夫,喊杀声便彻底平息。
三顶帐篷被彻底掀翻、撕裂。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尸体,大多是草原汉子,也有两名黑骑倒下,一个咽喉被弯刀划开,一个胸腹被捅穿,鲜血汩汩流出,迅速在身下凝结。
厉锋依旧端坐在马背上,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死的不是人,只是清理掉了一些碍眼的虫子。
一名黑骑上前,在他马前单膝跪地禀报:“统领,毙敌七人,俘一人重伤。我方阵亡两人,轻伤一人。未发现目标人物赫连达及核心物品。”
厉锋眉头微蹙:“跑了?”
“应是提前察觉,从营地后方撤离,雪地上有新鲜足迹通往山林深处,足迹凌乱,应未走远。”
厉锋抬眼,望向营地后方那片被积雪覆盖、更加幽深黑暗的针叶林。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树林边缘的阴影里,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静静伫立。
正是“影刃”陆沉舟。
他不知道何时到的,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黑色的劲装让他几乎与树林阴影融为一体,只有手中那把横刀的刀锋,在雪光反射下,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营地这边的杀戮和尸体,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
厉锋的目光与他对上,微微颔首。
陆沉舟得到了指令。
他缓缓抬起脚,迈步,走进了那片幽暗的针叶林。脚步落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吱声,很快便被风声吞没。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僵硬,但每一步都异常稳定,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木偶,精准地沿着雪地上那一串新鲜的、凌乱的足迹,追踪而去。
厉锋收回目光,对跪地的黑骑道:“清理现场,按老规矩。尸体处理干净,所有物品检查登记,可疑之物封存带回。俘虏…”他瞥了一眼那个被两名黑骑按住、胸口插着半截断箭、正在呕血的草原汉子,“若能救活,带回去审。救不活…就地处理。”
“是!”
黑骑们立刻开始行动。他们熟练地将同伴的尸体搬到一起,又从马背上取下几个皮囊,将里面粘稠的黑色液体倒在尸体和血迹上。液体接触血肉,立刻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刺鼻的白烟,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碳化。不过片刻,刚才还横尸遍地的惨烈现场,便只剩下几堆焦黑的灰烬和一些难以辨认的金属残片,被寒风一吹,混入积雪,了无痕迹。
他们又将帐篷残骸、散落的物品仔细搜索,将一些看起来有价值的(如地图、信件残片、特殊饰物)封入油布袋,其余的一把火烧掉。
整个过程,高效,冷酷,沉默。
只有那个垂死的俘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神涣散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充满了不甘与绝望,最终,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被一名黑骑用匕首干脆利落地结束了痛苦。
厉锋自始至终未曾下马,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现场处理完毕,手下重新上马集结,他才调转马头。
“留两人在此继续监视,若有后续接应者,格杀勿论。其余人,随我回城复命。”他顿了顿,补充道,“‘影刃’那边…不必管他。完成任务,他自会回来。”
“遵命!”
黑骑们如同来时一样,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山道中。只留下两名骑士,牵着马,隐入附近的山石阴影,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山坳重归死寂。风卷起地上的浮雪,很快将最后一点灰烬和焦痕也掩盖起来。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杀戮与清理,从未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血腥与化学药剂燃烧后的古怪气味,以及树林深处,那串逐渐远去的、孤独而执拗的足迹,证明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
针叶林深处,积雪更厚,光线更加昏暗。
赫连达和阿古拉(那个被派去送信的疤脸汉子)正在拼命逃窜。他们身上都带着伤,赫连达左臂被流矢擦过,鲜血染红了皮袄袖子。阿古拉背上挨了一刀,虽然不深,但寒冷和失血让他脸色惨白,气喘吁吁。
他们是在清晨第一缕天光时,由外围暗哨发现异常示警,才侥幸提前片刻撤离的。根本来不及带走太多东西,只抢出了那个藏着羊皮纸和密信的木箱,以及随身武器。
“头儿…他们…追来了…”阿古拉一边跑,一边艰难地回头望了一眼,声音发颤。他看到了那个在树林间不紧不慢、却如影随形的黑色身影。
赫连达也回头看了一眼,心头一沉。那个人…给他的感觉极其诡异。动作看似僵硬,速度却不慢,而且…完全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像是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人手中横刀的样式…
“是‘影狼’的刀!”赫连达咬牙低吼,“那些黑骑是中原皇帝的爪牙,这个…是‘影狼’的刀法!他们果然勾结在一起了!”
“怎么办?”阿古拉绝望道,“我们跑不过他…也打不过…”
赫连达目光扫过前方,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处被积雪半掩的、黑黝黝的山洞入口。“进山洞!里面地形复杂,或许能躲一躲,或者…找别的出路!”
两人拼尽最后力气,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个山洞。
就在他们即将冲入洞口的刹那,身后破空声疾响!
一道幽蓝的刀光,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划破风雪,直取落在后面的阿古拉后心!
阿古拉听到风声,骇然回头,只看到一点冰冷的蓝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闪避,只能凭着求生的本能,将怀中紧抱的木箱向后猛地一挡!
“噗嗤!”
刀锋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不算太厚的木板,刺入阿古拉的后背,又从胸前透出半截!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温度。
阿古拉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瞪得极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滴血的刀尖,又看了看被刺穿、里面羊皮纸和信函散落出来的木箱,眼中最后一点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阿古拉——!”赫连达目眦欲裂,怒吼一声,返身挥刀砍向那个黑色的身影!
陆沉舟(或者说,“影刃”)面无表情地抽刀,带出一蓬血雨,任由阿古拉的尸体软软倒下。面对赫连达含怒劈来的弯刀,他只是微微侧身,横刀上撩,动作简洁到了极致,却精准地磕在弯刀力道最弱之处!
“铛!”
赫连达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传来,虎口剧震,弯刀险些脱手!他踉跄后退几步,背靠在了冰冷的山壁上,惊骇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空洞、如同杀戮机器般的黑衣人。
“你…你到底是谁?!”赫连达嘶声问道,手中弯刀微微颤抖。对方身上那种非人的气息,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陆沉舟没有回答。他空洞的目光落在赫连达脸上,又缓缓移向地上散落的羊皮纸和信函。他似乎在“识别”什么。几息之后,他再次举起了横刀,刀尖指向赫连达的咽喉。
动作稳定,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只是要完成一个既定的指令:清除目标。
赫连达知道,自己绝无幸理。他死死盯着对方那双空洞的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陆沉舟!你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是北境的将军!不是皇帝的走狗!看看这些!看看你身后那些同袍的血!”
他猛地将地上沾血的羊皮纸踢向陆沉舟!“看看这个!‘丙辰年’!‘东宫’!‘离魂蔓’!还有你们皇帝干的好事!风鸣谷三万兄弟怎么死的!你忘了?!都被他们害死的!”
羊皮纸在雪地上翻滚展开,上面古老的文字和图案沾着阿古拉温热的血,在惨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目。
陆沉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地上的羊皮纸。当他的视线触及到某个特定的、扭曲的狼头符文,以及旁边几个用血写就的、模糊的胡语词汇时,他持刀的手,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幅度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
但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赫连达,捕捉到了这一丝异常!他心脏狂跳,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继续吼道:“想起来!陆沉舟!你是人!不是傀儡!黑山堡!风鸣谷!那些箭头!还有江浸月!那个给你送蜡丸的江浸月!他…”
“江浸月”三个字,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骤然插入了陆沉舟被药物和强制指令层层封锁的意识深处!
不是通过耳朵听见,而是…某个更深的地方,被触动了!
陆沉舟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痛苦挣扎的神色,虽然只是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更深的空洞覆盖,但那一瞬间的扭曲,真实无比!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手中的横刀“当啷”一声,掉落在雪地里!
赫连达见状,哪敢犹豫,趁机猛地向旁边一扑,滚进了那个黑黝黝的山洞入口,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陆沉舟(或者说,正在与体内某种力量激烈对抗的某种存在)站在原地,双手抱头,身体微微佝偻,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喘息。空洞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时而茫然,时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却混乱的光芒。那些被“织梦”药剂覆盖、打乱、替换的记忆碎片,那些被强行引导和固化的情绪指令,与刚才赫连达吼出的关键词、地上带血的羊皮纸符号、以及…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某个名字、某种羁绊,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他像是被困在意识牢笼里的困兽,疯狂地冲撞着无形的壁垒。
山洞深处,传来赫连达跌跌撞撞、渐行渐远的奔跑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良久。
陆沉舟缓缓直起身。他脸上的痛苦挣扎之色已经消失,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非人的空洞和平静。他低头,看了看掉在雪地里的横刀,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沾血的羊皮纸和信函。
然后,他弯腰,捡起了横刀。
也捡起了…那张沾血的羊皮纸,和几封散落的信函残页。
他没有去看山洞的方向,也没有去追赫连达。
只是转过身,拿着刀和那些染血的文件,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僵硬而稳定地,走了回去。
眼神,依旧空洞。
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激烈的意识冲突,从未发生过。
只有他握着羊皮纸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以及…他离开后,雪地上留下的、比来时更深、更凌乱些的足迹,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风雪依旧,很快将足迹、血迹、以及那场发生在山林深处、无人知晓的短暂对峙与逃亡,一一掩盖。
只有那张染血的羊皮纸和残破的信函,被带离了这片死亡之地,也即将…被带入另一场更加危险和复杂的漩涡中心。
而侥幸逃入山洞深处的赫连达,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听着外面风雪声和逐渐远去的、孤独的脚步声,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以及…一丝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悲凉与决绝。
陆沉舟…果然还“活着”。
但也…差不多“死”了。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把消息…送出去。
送给那个…或许能看懂羊皮纸上秘密,也或许…是陆沉舟心底最后一丝羁绊所系的人。
江浸月。
风雪呼号,山林呜咽。猎杀暂告段落,而秘密的传递,与更残酷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