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天工阁的晨雾尚未散尽,我已盘坐在修炼室的太极玉石上。续命得来的三年光阴,在我的感知里清晰如沙漏——两个月已逝,余下的时间正在指缝间无声流逝。
识海深处,《造物天工册》静静悬浮。三张《解厄篇》残页的内容已烙印其中,“以命换命”四个字日夜灼烧着我的神志。就在我意识触及那些文字的瞬间——
【滴……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异常波动……】
一道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电子音,在意识的最深处一闪而逝。
我皱了皱眉,以为是错觉。续命后,我的感知有时会出现错乱,医生说这是生机不稳的副作用。
卫星电话就在这时响起。
—
森之堡的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恐惧。
云万山胸口的绷带渗出新鲜的血渍,三天前的“车祸”留下的不止是外伤。他握着我的手,那双手曾经能稳稳托起整根金丝楠木,如今却在微微颤抖:“林渊……巴颂那尊邪佛……子弹打上去,只会溅出火星……”
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门外——云想容和云惊鸿并肩站在那里,像两株在暴风雨前摇曳的百合。
惊鸿冲进来时,裙摆带着露水。她把一张照片塞进我手里,指尖冰凉。
照片是偷拍的,模糊但足够辨认——姐妹俩从市场归来的背影。背面用红笔潦草地写着:“还有三天。”
那红色鲜艳得刺眼,像刚流出的动脉血。
“昨天早上,贴在大门上的。”惊鸿的声音在发抖,“爸爸说……三天后,巴颂会‘亲自来迎娶’我们。”
想容走过来,轻轻按住妹妹的手。她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种沉静的绝望:“林渊,你该走的。你自己的时间……”
“给我巴颂的资料。”我打断她,把照片折好,放进口袋。
转身的刹那,我没注意到——识海深处,那本《造物天工册》的封面,极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异常情绪波动检测……威胁等级评估中……】
那道电子音又出现了,依然微弱如蚊蚋,迅速淹没在现实的喧嚣里。
—
深夜,塔楼顶的风带着血腥味。
我闭目凝神,炁感如蛛网撒向东南。三十里外,那团暗红色的暴戾气息冲天而起,外层包裹的暗金邪光凝实厚重——邪佛的防护,完美得像一颗裹在铁壳里的心脏。
意识沉入识海。
《造物天工册》在虚空中展开,书页自动翻动,停在颜色最深的那一页——“诅咒篇”。
【警告:宿主正在查阅高危禁忌篇章。能量波动异常,系统自检程序被动激活……进度1%……】
这一次,电子音清晰了些许。
但我依然没有察觉。我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咒文上:
“七窍锁魂咒:以生机为刃,直指本源。施术者生机消耗,视目标防护强度而定。若有异宝护体,消耗恐远超预估。”
远超预估。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生命线淡得几乎看不见,像随时会断裂的蛛丝。三年光阴,我偷来的、借来的、侥幸得到的时间。
计划用一年。
一年换一条命,换她们的安全。我觉得这是我能做的最奢侈的交易。
—
第三天黄昏,老管家送来一个沉甸甸的铁盒。
巴颂的生辰八字写在泛黄的纸上,字迹潦草,像某种原始的符咒。还有半截雪茄,烟嘴上有暗黄的渍痕——唾液的印记,最好的媒介。
老管家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林先生……老爷说,庄园后门一直开着。如果您改变主意……”
我摇摇头,合上铁盒。
转身时,我依然没听见——识海深处,那道电子音正在持续:
【自检进度15%……检测到宿主计划执行高危诅咒……能量模拟计算中……预计生机消耗:基础值一年,实际值……无法测算。变量:目标防护强度过高。】
—
子时的乱葬岗,连虫鸣都死寂。
七盏青铜油灯按北斗摆开。灯油混着我的指尖血,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桃木人偶摆在中央,贴着八字的黄纸被血浸透。雪茄烟蒂钉在心口。
我站在阵眼,鲁班尺抵住人偶心脏,阴阳罗盘锁定东南。
开始念咒。
“天清清,地冥冥,祖师敕令,锁魂拘形——”
第一句出口,胸腔里传来空洞的回响。不痛,但冷。像有人把手伸进胸腔,握住了心脏,然后轻轻一捏。
【能量波动急剧攀升!自检进度加速……30%……检测到宿主生机开始流失……速率:基准值1.2倍……】
电子音变得急促。
但我听不见。我的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和越来越响的咒语声。
“以吾阳寿为引,燃尔三魂七魄!”
第二句,鬓角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我知道,黑发正在变白。计划中的一年,开始了。
但就在这一瞬——
桃木人偶剧烈震颤!钉在心口的雪茄烟蒂冒出浓稠的黑烟,烟味腥臭刺鼻。远在三十里外的邪佛感应到了攻击,暗金色的邪光顺着诅咒的连接倒灌而来!
“呃——”我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不是计划中的缓慢消耗。是掠夺,是吞噬!
【警告!检测到未知能量反噬!宿主生机流失速率:基准值8倍!仍在攀升!自检进度50%……尝试建立防护屏障……失败……能量层级不足……】
电子音几乎在尖叫。
但我依然听不见。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件事:完成这个咒。
“三窍夺其魄——”
第三句念到一半,我咳出血来。温热的血喷在地上,迅速渗进泥土——连大地都在拒绝这份被诅咒的生命力。
意识深处,《造物天工册》的那一页疯狂闪烁。文字扭曲变形,像在警告:停下!快停下!
停不下。
人偶上的八字开始燃烧,绿色的火焰没有温度,却烧穿了黄纸,烧进了桃木。巴颂的生机正在被锁定,但每锁定一分,我就要付出十分。
不,是百分。
失控了。
完全失控了。
—
豪宅里,巴颂从噩梦中惊醒。
胸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像有七根烧红的铁钉同时钉进皮肉。他嘶吼着扯开睡衣,那尊从不离身的邪佛烫得皮肉“滋滋”作响,胸口的皮肤上,七道青黑色的淤痕正缓缓浮现。
“大师!来人!”他跌跌撞撞冲出门。
走廊死寂。仆从、保镖、宾客——所有人瘫倒在地,七窍渗出细细的血丝。邪佛的反击无差别地抽取着周围一切生命的能量,包括供养它的主人。
巴颂倒在华丽的地毯上,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水晶灯。灯光在他眼里渐渐模糊。
他最后意识到的是:这次,邪佛救不了他。
因为它自身难保。
—
墓地里,我正在与死神进行一场不对等的拔河。
计划中的一年消耗早已被突破。两年?还是全部?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机正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皮肤失去弹性,骨骼变得脆弱,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身力气——而咒语还有四句。
【警告!宿主生机流失速率:基准值25倍!生命力储备预计剩余:38%……25%……18%……】
【自检进度80%……检测到异常生命体征……宿主生命本源正在发生不可逆转变……分析中……】
电子音冰冷而急促,像某种临终的倒计时。
但我听不见。我的耳中只有自己的喘息,和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四窍……裂其心……”
第四句,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个音节都带着血沫。
镜中人的影像在眼前闪过——我看见自己正在迅速衰老。不是正常的老去,是崩溃式的、灾难式的衰败。像一栋被抽走承重墙的建筑,正在哗啦啦地倒塌。
【生命力储备:12%……10%……8%……】
【警报!警报!宿主濒临生命临界点!启动应急协议……尝试连接天地能量……失败……环境能量被诅咒污染……】
【自检进度95%……检测到宿主生命形态转变……特征比对中……比对结果:太虚无垢体……觉醒度:0.1%……0.3%……0.7%……】
太虚无垢体。
一种传说中的先天道体,非修炼可得,非机缘可遇。它只在一种情况下可能觉醒:当一个人彻底放下对生命的执念,以最纯粹的心境直面死亡,并在死亡边缘完成某种超越自我的牺牲。
此刻的我,正符合所有条件。
但我对此一无所知。系统在意识深处的所有分析、所有警报、所有数据流——我完全听不见,感知不到。
我的全部心神,都在那个咒上。
—
“五窍断其脉——”
第五句,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世界褪色成黑白,只有阵中的七盏油灯还保留着颜色——碧绿如鬼火。
远方的巴颂,七窍开始涌血。
不是细流,是喷涌。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暗红的血汩汩涌出,浸湿了昂贵的地毯。邪佛的嗡鸣变成了垂死的哀鸣,暗金色的光罩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他还能思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到的是:到底是谁,能这样杀他?
没有答案。
只有死亡逼近的黑暗。
—
墓地里,我念出第六句。
“六窍闭其息——”
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整个人伏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泥土。雨开始下,冰凉的雨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
我看见自己的手——皮肤松弛,布满皱纹和老年斑。像八十岁老人的手。
还剩多少?半年?三个月?还是……已经没了?
不知道。
【生命力储备:3%……2%……1%……】
【警告!宿主生命体征即将归零!太虚无垢体觉醒度:1.2%……检测到异常:宿主体内出现未知能量循环……分析中……】
【……分析完成。结论:太虚无垢体觉醒引发生命本源重构,部分生机损耗被转化为体质进化能量。实际生机损耗:预计值的72%。剩余生命力:约一年三个月。】
系统完成了一次复杂的演算。
但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咒还没完。
还有最后一句。
我咬破早已干裂的嘴唇,用剧痛唤醒最后一丝意识。脑海里闪过想容沉静的眼睛,闪过惊鸿抓住我手臂时颤抖的指尖,闪过岑子墨在七星灯阵旁说“倾尽所有,我也愿意”时苍白的脸。
那就……倾尽所有。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声:
“七窍锁断——生死门!”
最后的音节撕裂喉咙。
七盏油灯的火苗冲天而起,碧绿的光照亮整个墓地,照亮雨中颓败的墓碑,照亮我衰老的脸。
然后,齐齐熄灭。
绝对的黑暗。
绝对的寂静。
桃木人偶炸裂,碎屑如黑色的雪,在雨中纷纷扬扬。
我瘫在泥水里,仰面朝天。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我的脸,我的身体。
意识涣散前,我唯一的念头是:她们……安全了。
这就……够了。
—
【自检进度100%……系统完全苏醒。】
【太虚无垢体觉醒度稳定在1.5%……隐性特质激活:生命气场纯净度提升300%,对异性天然吸引力增幅预计150%……宿主当前状态:重度虚弱,剩余生命力约一年三个月。】
【建议:立即补充生机能量,巩固太虚无垢体基础……警告:宿主意识处于深度昏迷,所有建议无法传达。】
系统在我的识海深处完成了最后的诊断,然后再次陷入沉寂——这一次不是沉睡,是待机。它在等待我醒来,等待合适的时机,告诉我这一切。
但我对此一无所知。
—
三天后,巴颂的死讯传来。
暴毙。七窍流血,全身精血枯竭。邪佛粉碎成渣。
蝰蛇帮一夜崩塌。
森之堡安全了。
云想容推开我房门时,我正在镜前。
镜中人两鬓斑白,眼角皱纹深刻,皮肤松垂——短短三天,我像老了二十岁。
药碗摔在地上,碎裂声清脆刺耳。
她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然后她冲过来,捧住我的脸,手指颤抖着抚过我的鬓角,抚过眼角的皱纹,抚过那些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老年斑。
但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
某种微妙的变化发生了。
她的呼吸一滞,眼神里除了心疼和恐惧,突然多了一种更深邃的、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她的手指在我脸上流连的时间,比应该的长了那么一秒。
太虚无垢体正在无声地散发它的力量。虽然只觉醒了1.5%,但它带来的生命气场的纯净与深邃,已经开始影响周围的人。
尤其是我此刻展现出的——那种向死而生的决绝,那种为了守护而不惜一切的牺牲,与太虚无垢体的纯净本质产生了共鸣,形成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多久?”想容的声音嘶哑,“你用了多久的寿命?”
我想说话,却咳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暗红得像干涸的血。
云惊鸿冲进来,看见我的瞬间,她僵在门口,脸色煞白如纸。
然后她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她的脸埋在我肩头,我感觉到温热的泪水迅速浸透衣料,也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颤抖里有一种异常的炽热。
她的拥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用力,都紧密,像要把自己融进我的身体里。她的呼吸急促,心跳快得异常。
这不是单纯的悲伤或感激。
这是本能。
“还剩多少?”想容又问,眼睛死死盯着我。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施咒时……失控了。可能还有一年,或者……更少。”
惊鸿哭出声来。她的眼泪滚烫,身体紧紧贴着我,双手环住我的腰,脸埋在我胸口,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雏鸟。
想容闭上眼,泪水滑落。然后她睁开眼,眼神变得异常坚定——那种柔弱的文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母兽护崽般的决绝。
“够了。”她说,“一年,够了。”
她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但她的指尖,却在我的手背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
“这一年,我们会找到办法。找不到,我们就陪你走完这一年。一天,一刻,一秒……都不分开。”
惊鸿抬起泪眼,用力点头。她的眼睛红肿,眼神却亮得惊人——那光芒里有悲伤,有坚定,还有一种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炽热:
“对。一年就一年。一年里,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一年后……我们也在一起。”
她们靠得更近了。想容的手环住我的腰,惊鸿的脸贴在我胸口。我们三个人在镜前相拥,镜子里映出我们纠缠的身影——一个衰老的男人,两个年轻绝美的女孩,画面诡异又和谐。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些皱纹和白发,心里只有一片麻木的平静。
我没有看见的是,在我衰老的外表之下,某种温润如玉的光芒正从灵魂深处透出。我没有看见,想容和惊鸿的眼神在悲伤之下,那越来越深的迷恋和依赖。
我更不知道,就在我的识海深处,刚刚完全苏醒的系统,正在安静地记录着这一切。
【记录:太虚无垢体隐性特质持续生效中。目标A(云想容)吸引力指数:+180%。目标B(云惊鸿)吸引力指数:+220%。】
【记录:宿主剩余生命力:一年三个月零七天。太虚无垢体觉醒度:1.5%(稳定)。】
【记录:系统待机中,等待宿主主动唤醒。】
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只是轻轻抱住她们,低声说:
“好。”
窗外,天亮了。
阳光刺破云层,照进房间,照在我们身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仅剩的、实际还有一年三个月却自以为可能更少的时光,也开始了倒计时。
路还在脚下。
只是我不知道,这条路的前方,等待我的除了死亡的阴影,还有因太虚无垢体而悄然改变的命运,以及——那个刚刚苏醒、正安静等待时机的系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