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百草园的空气里浮动着草药特有的清苦气息。
林厌站在东苑最靠边缘的那片药圃边,手指轻抚过一株“血纹藤”虬结的茎秆。这种藤蔓喜阴,叶片背面天生带着暗红的脉络,像凝固的血丝。周师叔交代过,这几日需密切留意它的长势,若有萎蔫迹象,得立刻调整遮阴和浇灌。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叶片背面那些暗红纹路。灰黑色的灵力在体内悄然流转,并未外放,却让他对草木生机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感觉”到血纹藤内部汁液缓慢流动的韵律,以及土壤深处水分与微弱灵气的渗透。
这种感知力是近期才变得清晰的,伴随血核凝成、灵力暴涨而来。血玉简功法吞噬万物生机,似乎也让他的灵识对“生命”与“衰败”的界限有了扭曲的洞察。
指尖停留的叶片忽然不易察觉地卷缩了一下。
林厌眸光微凝。不是自然状态。这株血纹藤的生机,在根系附近有一小片不正常的滞涩,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住了,或是……侵蚀了。
他蹲下身,拨开藤蔓根部覆盖的腐殖土。泥土湿润,混着落叶,并无异常。但当他将一丝极微弱的、不带邪异属性的灵力探入土壤深处时,指尖传来的反馈让他的动作顿住了。
底下有东西。
不是石头,也不是树根。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不适的锈蚀感,以及极其微弱的、几乎消散殆尽的阴寒气息。
林厌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维持着蹲姿,目光平静地扫视四周。清晨的百草园还很安静,只有远处另一个负责浇灌的杂役弟子模糊的身影。他快速而无声地挖掘起来,指尖灌注灵力,泥土如豆腐般被轻易分开。
很快,一截不到半尺长、锈迹斑斑、形状扭曲的金属片出现在眼前。
它埋在土下半尺深,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更大的东西上断裂下来的。通体覆盖着暗红褐色的铁锈,但锈层下隐约可见奇异的、非天然形成的扭曲纹路。更让林厌瞳孔微缩的是,那些纹路的走向,与他前夜在山洞石壁上凭着本能刻画的某些扭曲符号,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他小心地将金属片取出,没有直接用手触碰,而是用一块布帕裹住。翻过来,背面粘着一些干涸板结的暗色泥土,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血腥味,以及更淡的、属于人类而非妖兽的……怨念残留?
这不是近期埋下的。锈蚀程度和泥土的板结状态显示,它至少在这里埋了数月,甚至更久。但那股极淡的血腥与怨念,却因为金属本身的某种特质,或是埋藏位置恰好位于这株以生机旺盛著称的血纹藤下方,而被极其微弱地“保存”了下来。
林厌迅速将土填回,恢复原状,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例行检查根系。他将那截金属片用布帕包好,塞入怀中。
站起身时,脸上已恢复平日的沉静。他走到水渠边,就着流水洗净手上的泥土,然后继续沿着田垄查看其他灵草,记录着每株的状态,与平日无异。
但胸膛里,那枚冰冷的金属片紧贴着肌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不是巧合。
血纹藤所在的位置,是东苑最偏僻的角落,靠近后山篱墙,平日除了他,几乎无人会特意过来查看。谁会在这里埋下这样一件东西?又是什么时候埋的?
更重要的是,那纹路……为何会与血玉简带给他的某种“感觉”呼应?
莫非,这青霞宗内,除了他,还有其他人修炼类似的邪法?或者……这根本就是血玉简原本主人留下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
当日下午,林厌以“查阅灵草救治典籍”为由去了藏书阁。
他没有直奔功法或杂闻区域,而是在存放宗门历年杂务记录、地志图谱的区域逗留。负责此处的徐执事得了苏霖吩咐,对他颇为客气,见他只是安静翻阅,便也不多过问。
林厌找的是百草园,尤其是东苑一带的旧日记录。
百草园占地颇广,并非自古便是药园。根据零散记录,大约百余年前,这片区域曾是宗门的一处低阶“炼器坊”旧址,后来因为地火脉迁移,炼器坊废弃,才被改造成了药园。东苑这边,恰好是当年堆放废弃炼器材料和残渣的地方。
看到这里,林厌心中一动。
废弃炼器材料……锈蚀的金属片……
他继续翻阅,在一本泛黄的《外门地物志补遗》中,找到了一句不起眼的记载:“……旧炼器坊西侧,有‘淬火池’一,后填平。池底多积沉渣,偶现异铁,然性邪,不利草木,遂深埋之……”
淬火池?西侧?
林厌对照着脑中百草园的布局图。他现在所住的东苑小屋,以及那片血纹藤药圃的位置,若是以旧炼器坊为中心来看,恰恰就在西侧边缘!
那截金属片,会不会就是当年填平淬火池时,未曾清理干净,或是被人有意埋下的“异铁”?所谓“性邪,不利草木”,或许就是因为其残留的阴寒凶戾气息?
这解释似乎合理。但为何那纹路……
林厌合上书,闭目沉思。
血玉简来历神秘,他是在后山古修洞府所得。那洞府破败不堪,显然废弃已久。若血玉简原主与这青霞宗旧日的炼器坊有关,甚至可能就是当年在此修炼邪法之人,那么一切似乎就能串联起来。
或许,百年前,此处就有人修炼类似的魔功,以生灵精血祭炼邪器?那截金属片,便是某件未完成或损毁的邪器残片?因具邪性,被深埋地下,却因缘际会,被自己发现?
而自己修炼血玉简功法后,灵识对这种同源邪物产生了感应,甚至刻画符号时都不自觉趋近其纹路?
这推测让他背脊发凉。如果这是真的,那意味着青霞宗历史上就存在过这种邪法,而且可能并未被彻底铲除。自己会不会是步了某个前人的后尘?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跨越百年的陷阱?
怀中那截金属片似乎更冷了几分。
傍晚,林厌回到东苑小屋。
他闩好门,取出布帕包裹的金属片,放在桌上。没有直接触碰,而是用灵力缓缓托起,仔细端详。
锈蚀严重,但几处未被完全覆盖的凹陷处,那些扭曲纹路更加清晰。他凝神去看,恍惚间,那些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眼前微微扭曲、蠕动,散发出一种贪婪、渴求的意念,与他丹田血核的悸动隐隐呼应。
不对。
不是呼应。
是……吸引。
这残片在主动吸引他体内的邪异灵力!仿佛干涸的海绵想要汲取水分!
林厌立刻切断灵力,金属片“当啷”一声落在桌上。
他额角渗出冷汗。
这东西是活的?或者说,残留着某种邪异的活性?
他想起血玉简中一段晦涩记载,提及某些高阶魔道法器,即便损毁,其核心符文也可能保留部分“噬灵”特性,会本能地汲取周遭灵气或血气,试图自我修复或寻找宿主。
难道这残片就是此类东西?
如果是,它埋在东苑,靠近血纹藤这种生机旺盛的灵植下方,是否是一种无意识的“觅食”?而血纹藤的些许萎靡,正是因为生机被它缓慢侵蚀?
更可怕的是,自己修炼血玉简功法,灵力属性与此物同源,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它潜在的“食粮”或……“载体”?
林厌盯着桌上那截锈迹斑斑的残片,眼神变幻不定。
危险,但也可能是机遇。
若这真是某种邪器残片,其中或许蕴含着更高深的魔道符文或炼制法门。若能参透,对自己的血玉简功法,或许有难以估量的补益。
他伸出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锈蚀表面。
刹那间,一股冰冷、尖锐、充满怨恨与贪婪的意念顺着指尖猛地刺入!无数破碎的画面与嘶吼在脑海中炸开——燃烧的炉火、扭曲的人影、凄厉的惨叫、暗红的血液流淌进池子、金属在血与火中哀鸣……
“呃!”林厌闷哼一声,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
那些画面太过破碎混乱,无法拼凑出完整信息,但其中蕴含的暴虐与邪恶,却让他心神剧震。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炼器失败!这是……以生灵活祭的邪法炼器!
残片中残留的怨念之强,远超他之前吸收的任何生灵!
他喘息着,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接触之处,皮肤竟然泛起了一丝极淡的青黑色,像是被什么阴毒之物侵蚀了。
调动灵力,将那丝阴寒逼出,指尖才缓缓恢复正常。
好险。
这东西的邪性,远超想象。以自己目前的修为和掌控力,贸然接触或试图炼化,只怕会被其中残留的怨念反噬,甚至可能被它“夺舍”或同化。
但……就这样放弃?
林厌目光沉沉地看着那截残片。它静静躺在桌上,锈迹斑斑,毫不起眼,却像一个通往更深黑暗与力量的诱惑入口。
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快地变强。苏霖为他铺的路看似光明,却需要时间。而血玉简的饥渴与反噬,不会等他。侍道童子遴选在即,他必须在考核中脱颖而出,这需要足够的实力做底牌。
后山狩猎风险日增,宗门巡查似乎也加强了。这截意外发现的邪器残片,或许是一条捷径。
只是这条捷径,可能布满荆棘,直通地狱。
窗外天色渐暗。
林厌最终没有毁掉或丢弃残片。他找了一个隔绝气息的小玉盒,将其放入,又贴了几张从藏书阁学来的、粗浅的封禁符纸——虽然未必有多大效用,但求心安。
玉盒被藏在了屋内地砖下一个极隐蔽的暗格里。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望向百草园深处。
夜色中,药圃轮廓模糊,只有苏霖居住的那处小院方向,还亮着一点温暖的灯光。她大概又在灯下研读丹方或卷宗。
那灯光如此遥远,又如此温暖。
林厌伸出手,仿佛想触摸那缕光,指尖却只触到冰凉的窗棂。
他收回手,握紧了拳头。
力量。他需要力量。足够强大、足够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无论那力量来自光,还是来自黑暗。
哪怕前路是锈蚀的刃,他也要握紧它,割开一条生路。
夜深了。
小屋内的油灯被吹灭,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暗格中的玉盒,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散发着微弱而邪异的冰冷气息。
像一颗埋下的种子。
又像一道悄然打开的、通往更深渊的门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