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小赵,你在哪啊,医生说佳怡哮喘发作了!快来医院!”
“什么?你说佳怡?不可能!她没有哮喘啊!”
“佳欣刚刚发病,我现在在医院陪着她……佳怡可能只是感冒了吧……”
“哎呀!你赶紧过来吧!佳怡现在情况很不好,已经推进抢救室啦!”
张大婶挂掉电话,透过玻璃窗看着鲜血满头面色青灰插着呼吸管的姑娘,担忧地叹了口气。
“唉,真是作孽哟!”
不知过去多久,妈妈终于来了。
“张大姐,不是我说,就是一场感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佳欣那边离不了人……”
她不以为意地嘟嘟囔囔,佳欣折腾一通刚睡下,她生怕再有什么变故,只想赶紧回去。
“蒋佳怡家属在哪里?”
“在这儿医生,我女儿应该没什么事吧?”
医生翻开手里的一叠化验单,皱着眉头不赞同地看向这位母亲。
“患者检测出有致病基因携带,你家有哮喘病人?”
“是……是的,她的爸爸有哮喘……”
“患者的报告显示是典型遗传性哮喘发作,难道你没给她做过遗传筛查吗?”
“啊?遗传性……哮喘?怎么会,佳怡从来没有症状……”
妈妈呆愣在原地,明明有哮喘的是佳欣才对,怎么可能是佳怡呢!
“很多患者平时没有体征,但不排除在过度劳累或精神高压下的突然发病,这个孩子应该是后者。”
“可……可是医生,我另一个女儿从小就有症状啊,那她……”
妈妈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一向身体健康能跑能跳的大女儿居然也有哮喘!
“如果不够放心的话,建议你也给她做个专项排查。”
“患者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不过她的肺已经出现不可逆的损伤,后续的情况一定要及时监测,避免更大的意外发生!”
医生交待完离开,妈妈头晕目眩地往旁边倒去,幸好张大婶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不,这不是真的!佳怡,佳怡怎么可能啊!”
她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确认不是做梦后,仿佛天塌了一般软到在地崩溃大哭。
张大婶陪着她缓过劲后,妈妈哆哆嗦嗦拨通了蒋佳欣所在医院的电话。
她谢过好心的邻居,推开了病房的门,犹犹豫豫地坐在我的床头边。
“佳怡,你……你还好吗?”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她闪着泪光的模糊面容,慢慢摇了摇头。
妈妈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又是检查氧气面罩,又是查看血氧饱和仪,急的就要高声喊医生。
我制止了她,示意她无事,毕竟病房里要保持安静。
妈妈诺诺坐下,握着我冰凉的手,强大的愧疚感压的她难以开口。
她的手很温暖,是我一直期盼的温度,可是这份暖意传递不到我的心。
我抽出手,闭上眼睛跟妈妈说想休息一会,故意不去看她僵直的神情。
妈妈无措地又坐了一会,掖了掖我的被子,终于出去了。
我无端松了口气,放松下来,再次陷入了沉睡。
就这样吧,不要再有期待。
活着比什么都好,就像爸爸希望的那样。
6
在我住院期间,妈妈两头奔波,一边是妹妹,一边是我。
不用时时关注蒋佳欣,也不用处处让步,这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反而让我放松。
最近我和妈妈似是陷入诡异的局面,她总是对我事事关心却欲言又止,而我也总是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可看着她日益憔悴的模样,我的心里除了不忍,更多的是酸涩。
难道只有生了病,才有资格得到这份关爱吗?
那这么多年来,我的付出和牺牲、隐忍和懂事,又换来了什么呢?
可能是从小底子好,这次恢复得挺快,没过几天医生就批准我出院了。
再次回到房间,看到妈妈新装的空气净化机和特意更换的百叶窗,这昏暗的地方终于亮堂了起来。
我的心境与从前相比却大为不同,只觉得莫名有些讽刺。
“佳怡累了吧,你好好休息……妈妈去做你最爱的炸酱面。”
妈妈看我无动于衷,有些挫败,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往厨房去了。
是了,在医院这么久,佳怡肯定会想念她做的味道!
我半躺在床上,感受着沐浴在太阳下的温暖,难得心情舒畅。
也就不再计较分明是妹妹最爱吃炸酱面这件小事了。
蒋佳欣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站在书桌前把阳光挡得一丝不漏。
“可真舒坦呀姐姐,你是故意装病?想吸引妈妈的注意?”
什么荒谬的发言!
我翻了个白眼,无语至极,不想搭理她。
她看我淡定自若却突然急了,直接上手拉扯,想把我从床上拽下来。
“你休想!害人精!我是不会把妈妈让给你的!”
“快住手佳欣!”
妈妈端着托盘上来阻止,清脆的瓷碗碎裂声打断了这一场闹剧。
蒋佳欣死死咬着嘴唇,出神地望着满地冒着热气的炸酱面,第一次升起难以遏制的恐慌。
居然是妈妈特意给姐姐做的?那她的呢……
我无所谓地揉着被弄疼的手腕,妈妈不知发生了什么。
既想去关心不对劲的妹妹,又想安慰受伤的我,一时之间左右为难。
我被闹得心烦,忍不住出声叫她们都出去,我只想好好休息。
场面僵持不下,最终以蒋佳欣掩面大哭,妈妈半哄半推着她往外走收场,终于还了我一个清净。
这种类似的闹剧,从小到大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只要我稍微舒心点,蒋佳欣就会各种作妖,一定要闹到顺着她的意才肯罢休,妈妈也从来由着她。
对此,我早已习惯,不敢去触碰她的锋芒,怕她发病,更怕妈妈的责怪。
现在我却感到深深的疲惫,究竟什么时候可以不用困在“好姐姐”的躯壳中,做真实的自己呢?
在温暖的阳光下,我压抑着喉间的痒意,蜷缩着疲倦地睡去。
真的好想爸爸啊。
7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女士,检测结果显示的确是阴性。”
“不可能啊!佳欣一直都有症状,怎么可能是阴性?!”
电话对面的人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开口。
“……鉴于这种情况,有可能是接触到过敏源导致的气道高敏反应,您可以查一下具体的检测记录。”
妈妈挂断委托医院的电话,始终无法相信佳欣居然没有哮喘。
那这些年来,她时不时的发病症状究竟是怎么回事……
妈妈百思不得其解,浑浑噩噩地去打扫房间。
因着蒋佳欣的病,她的房间必须保持通透明亮,一尘不染。
之前都是我每天早晚去给她擦洗,为了帮妈妈减轻负担。
她觉得理所当然,有时候甚至故意弄得很乱,无端给我增加工作量。
我知道做姐姐的要包容,所以从没和妈妈抱怨过。
直到今天——
不小心撞到书柜,一本笔记本掉落摊开,妈妈无意间扫了一眼,惊愕地捡起来快速翻动。
“3月2日 晴 姐姐跳舞好厉害呀,我也想学跳舞。”
“6月9日 阴 爸爸夸姐姐好乖,佳欣也想被夸。”
“8月4日 晴 为什么爸爸妈妈抱了姐姐后,才会抱佳欣呀。”
“10月8日 雨 都怪姐姐!是她害死的爸爸!都怪她!”
“10月22日 阴 原来只要假装生病了就可以让妈妈一直关心我诶!”
妈妈瞪大眼睛愣了一下,才回过神继续往下翻。
“……真烦,欺负我没天赋,故意在那边跳跳跳,我要想个办法让她以后再也不能跳舞,看她还怎么跟我炫耀!”
“好险……差点被发现,以后得更加注意细节,花粉、灰尘、人多的地方,都要装的更像点,芒果要藏好,憋气也要再练练……”
“哈哈哈哈,装病真有用啊!我的好姐姐,现在妈妈已经是我的了!看你拿什么和我争!”
浑身颤抖的妈妈不敢再继续翻下去,她拉开抽屉抓出一瓶药片倒出来,全是维生素!
拧开气雾剂,竟是矿泉水!
是假的,都是假的!
还有什么,究竟还有什么!
妈妈癫狂地四处翻找,终于在衣橱暗柜里找到了被藏起来的芒果干和抗敏药。
蒋佳欣对芒果过敏,原来她时不时就偷吃一点引发气道痉挛,引导医生诊断为哮喘来伪装!
证据确凿,就算不去查检测记录,也该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妈妈无力地跪倒在地,她想不通为什么。
为什么佳欣要这么做,她只是想好好保护她们,好好守护这个家啊!
自打丈夫去世后,她第一次这么后悔,后悔这些年对大女儿的忽视和对小女儿的偏爱。
谁又能想到,蒋佳欣竟从小就开始装病博取所谓的关注!
我端着水杯瞧见这一幕,只觉得好笑。
蒋佳欣的秘密我也是在不久前发现的,和妈妈一样,在没找出这些证据前,打死我也不敢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
仔细想想,其实日常的蛛丝马迹也早已让她露出了马脚,只是我们都紧张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罢了。
摇摇头,喝完水,我转身回到卧室。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奢求什么,也不想再费力维系什么。
经历这一番生死考验,我只想要一个人的自由。
8
在家修养一段时间,待身体大好后,我便不顾妈妈的百般挽留决然搬了出来。
并且辞去了现在的工作,当初为了方便照顾蒋佳欣,妈妈硬是让我选了这个离家近却不喜欢的公司。
如今的我坚定地重选了一直梦想去的舞蹈室。
虽然只是一名普通学员,但我对未来有信心,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
全心投入舞蹈事业的我对后来发生的事,便少了很多关注。
听说蒋佳欣在事情败露后死性不改,拒不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有一次故技重施,假装喘不上气向妈妈求救。
可妈妈早已对她失望透顶,并未当真,直到看她似乎真的呼吸不上来憋得青紫的脸,这才紧急送去医院。
因查不出具体病因,便做了全方位体检,医生郑重地宣布。
蒋佳欣患有心理性呼吸困难伴表演型人格障碍,必须尽快介入治疗!
妈妈打电话告诉我时,她已经送进精神医院疗养了。
我脱下被汗湿透的练功服,换上轻便的平底鞋,推开舞蹈室的大门。
不出意外地看见寒风中提着保温桶的身影。
看起来等待多时,即使裹着厚重的棉衣也在瑟瑟发抖。
“训练结束了?来,别着凉了。”
妈妈见我出来,忙不迭迎上来解下围巾往我脖颈上系,打了个漂亮的结。
“这里太冷了,我们去喝点热汤,你刚出了汗千万要注意……”
她一边拉着我的手腕走向大堂,一边关切地喋喋不休。
我有点不适应,想抽出手,却被她拉的更紧。
“来,趁热喝啊,里面加了驱寒生津的药材,对肺好。”
我们在桌前坐下,妈妈打开保温桶,把勺子塞进我有些冷的手里。
“……怎么不动?喝吧,待会凉了就不好了……”
温暖的水汽蒸腾在眼前,我沉默一会儿,还是低头喝了下去。
“妈,之前已经说了,以后别来找我,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喝完汤后,我把保温桶盖上,再次重复说过很多次的话。
搬出来前,妈妈曾试图打消我的念头,她说我有哮喘,要我留在家里,她要好好照顾我。
我拒绝了,多亏了蒋佳欣,让我有足够的经验,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最终无计可施,只得四处打听我的行踪,时不时来这里堵我。
“妈知道,妈不是要打扰你,妈只是想……想陪陪你……”
“我不需要,这么冷的天,您还是在家好好休息吧。”
原本妈妈忐忑地捏紧了手指,生怕我赶她走,突然听到关心的话,她猛然抬头,眼里冒起希望的光来。
“佳怡,跟我回家吧,你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啊!”
“佳欣她现在这样……至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妈妈激动地站起来,急切地就要上前抓我的手。
躲开她的触碰,我皱着眉头压下内心的烦躁,再一次拒绝了她。
在那里,我熬过了多少个难眠的夜,度过了多少次无助的彷徨,所谓的家人,到最后居然连个陌生的邻居都不如!
那里不是我的家,是令我窒息的牢笼。
好不容易逃离桎梏,我又怎么可能回去。
妈妈,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9
转眼三年过去,我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舞蹈天赋也逐渐显现出来。
团长慧眼识珠,将我提拔上来,钦点为下个月即将在首都大剧院演出的新领舞。
这支名叫【涅槃】的舞,势必成为我人生新篇章的转折点!
为此我废寝忘食,拼尽全力,投入了所有的精力。
出发去首都的前一晚,我收到了妈妈寄来的包裹。
自从那一次的不欢而散后,妈妈依然不死心地来找过我几次。
可我铁了心不再见她,甚至拉黑了她的联系方式。
妈妈无奈,怕把我逼急后彻底找不着人,只得放弃,转为暗中关注我的情况。
打开盒子,里面是修复好的长命锁和一封信。
我摩挲着那个“怡”字,久违地红了眼眶。
【佳怡,我的宝贝女儿,妈妈找人修好了它,愿这把长命锁保佑你永远健康快乐。】
【佳欣最近的治疗效果很好,她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让我一定要把歉意转达给你……】
【明天的演出加油,千万要量力而行,带上气雾剂……妈妈会不停祈祷,我的宝贝,预祝你演出顺利!】
合上信封,我把失而复得的宝贝戴上,握着锁进入了梦乡。
今夜终于见到了爸爸,他轻拍着我的脑袋说永远为我骄傲。
自从得知爸爸是因我而死之后,我便再也没梦到过他。
清晨醒来,恍惚过后我拍拍脸洗漱好,前往舞团集合。
“灯光、舞美、演员就位——”
团长一声令下,我深吸一口气,仰着头登上台。
旋转、跳跃、踮起脚尖,伴随着音乐和灯光,我低头谢幕。
演出非常顺利,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大家都高兴疯了,围着我欢呼。
待到一切结束,妈妈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蒋佳欣来到我面前。
她眼含热泪,既为我的成功开心,又为我的冷淡难过。
蒋佳欣倒是难得安静,这几年的经历让她消瘦地不成人形。
看着那张往日与我相似的脸变得如此枯槁,我终究还是不忍地叹了口气。
“恭喜你,佳怡,跳的很好,你成功了!”
“是啊姐姐……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舞台上的姐姐真的好美,她虽然很羡慕,但不会再嫉妒。
是她错了,她怎么那么傻,做了那么多糊涂事,明明姐姐一直都很宠爱她。
接过妈妈送的花,轻轻嗅了下,是我喜欢的清新茉莉味。
是的,早在第一次发病后,我就找到了具体的诱因,花粉并不在其中,情绪的强烈波动反倒更容易引起症状。
在积极控制下,现在的我基本不会再窒息了。
我看着蒋佳欣懊恼地低着头,看着妈妈期待的目光,沉默良久。
“我没有怪过你,不用求原谅。”
“真……真的吗姐姐?”
当然是真的,往日种种,我早已看淡,那些曾经,也早已遗忘。
看我肯定地点头,蒋佳欣激动地快要蹦起来。
妈妈抹了抹欣慰的眼泪,试探性开口。
“既然如此,跟我们一起回家吧佳怡……我们都很想你。”
扯扯嘴角,我露出一个无奈的弧度。
“妈,不是这么个事,您也看到了,我现在很好,非常好!”
“可是……”
“没有可是,最后说一遍,我不会回去!”
“没什么别的事,你们就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笑话,我是不计较以前的委屈了,可不代表得再为她们妥协。
不顾挽留,我转身干脆离开。
走出剧院,明媚的阳光倾洒而下,我张开双手迎着风前行。
往事如风,就让它们消散。
以后的我,必定轻松自由。
只为自己而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