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院内,杨晓背心已被冷汗浸透。
从小宦官那里拼凑出的信息,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太子党羽暗中串联,高力士态度暧昧难明,而最致命的,是李隆基竟然已经在私下询问“万一长安不守”的退路!
这昏聩的老头!大厦将倾,不想着如何固守退敌,竟先想着逃跑?!而一旦西逃,命运的绞索就会毫不留情地套上他和姑姑的脖颈——马嵬坡的结局,几乎就是注定的!
不行!绝对不行!他好不容易撬开一丝生机,绝不能让事情滑向那个深渊!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立刻行动起来!突破口在哪里?直接去劝谏那个已经被吓破胆的皇帝?人微言轻,徒惹猜忌。去找那个便宜老爹杨国忠?他自身难保,且刚愎自用,恐怕听不进任何“逆耳忠言”。
杨晓的目光猛地投向甘露殿方向,眼神锐利起来。眼下,唯一可能听得进话,且能在皇帝耳边吹风的,只有刚刚被召去“宽慰圣心”的姑姑——杨玉环!
虽然她刚刚也惊慌失措,但经过自己的点拨,应该能勉强稳住阵脚。而且,她此刻正陪伴在皇帝身边,是最佳的信息接收器和情绪影响者!
必须让她清醒地认识到当前的极度危险性,以及她自身和杨家即将面临的灭顶之灾!必须让她从一只受惊的金丝雀,变成一只为了生存而敢于扑腾的雀鸟!
如何传递消息?直接闯进去肯定不行。杨晓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他迅速找到那名收了银钱的小宦官,又塞过去一小块金疙瘩,低声道:“小哥,再帮个小忙,去找贵妃娘娘身边最信任的那位女官,就说三郎君有极其紧要之事,关乎娘娘生死,请她务必设法将此物速呈娘娘亲览!”
说着,杨晓飞快地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用来画内衣图纸的炭笔和一小张宣纸,背过身去,唰唰写下几行字。内容极短,却字字惊心:
【姑父已问退路,弃长安之意恐生!太子党动,高力士默,刀锋已指杨门!覆巢之下无完卵,爹爹若倒,姑姑安存?望姑姑务必劝谏姑父:死守潼关,坚定人心,严查内奸,绝弃西逃之念!此乃你我唯一生路!侄晓,泣血叩首!】
他将纸条折成一个小小的方胜,再次塞给小宦官,眼神凝重:“记住,生死攸关!务必亲手交到娘娘心腹手中!”
小宦官被杨晓眼中的厉色和“生死”二字吓住,重重点头,攥紧方胜,猫着腰飞快溜走了。
杨晓看着他的背影,心脏狂跳。这是一步险棋!纸条一旦落入他人之手,就是催命符。但他别无选择,必须赌一把,赌姑姑在惊惶之后,尚存一丝理智和对生存的渴望!
……
甘露殿侧殿暖阁内,杨玉环强撑着陪在李隆基身边。皇帝服了安神汤药,终于暂时睡下,但眉头依旧紧锁,睡梦中不时惊悸。
杨玉环坐在榻边,只觉得浑身冰冷,即便殿内地龙烧得温暖如春,也驱不散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兄长方才在朝堂上几乎被生吞活剥的景象,洛阳陷落的噩耗,还有那些大臣们冰冷闪烁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她脑中盘旋。
就在这时,她的心腹女官悄无声息地走近,借着为她披上外袍的时机,将一个微小的、带着体温的方胜塞入了她的掌心,同时极轻地耳语:“三郎君急呈,关乎生死。”
杨玉环指尖一颤,几乎拿捏不住。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沉睡的皇帝和守在外殿的高力士,强作镇定地起身,借口更衣,快步走入屏风后的净室。
颤抖着打开方胜,那几行炭笔写就的、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眼底!
【姑父已问退路,弃长安之意恐生!】
——陛下他…真的已经想跑了?
【太子党动,高力士默,刀锋已指杨门!】
——太子…高力士…他们…
【覆巢之下无完卵,爹爹若倒,姑姑安存?】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戳破了她最后一丝侥幸!是啊,哥哥倒了,她这个依靠杨家恩宠才得位的贵妃,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往日圣眷在太平时节是荣耀,在这等乱世,就是催命符!
【望姑姑务必劝谏姑父:死守潼关,坚定人心,严查内奸,绝弃西逃之念!此乃你我唯一生路!】
——死守潼关!绝弃西逃!这是…晓儿给出的生路?可是…陛下会听吗?朝臣会答应吗?
杨玉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冷汗涔涔而下,纸条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几乎捏烂。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但这一次,恐惧之中,却猛地迸发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求生的本能!
晓儿说得对!不能跑!跑了就全完了!必须守住长安,必须保住哥哥的地位,只有这样,她和杨家才有一线生机!
可是…怎么劝?陛下正在盛怒和惊恐之中,如何才能让他听进自己的话?
杨玉环脑中一片混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身上那件带来无限舒适的“承云兜”,冰凉的丝绸触感似乎让她冷静了一丝。忽然,她想起了晓儿制作那些新奇点心和自己“容光焕发”后,陛下那惊喜爱怜的眼神……
有了!
杨玉环猛地站直身体,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她迅速将纸条凑近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对着水镜,仔细整理好自己的妆容,尤其是努力抚平眼角眉梢的惊惶,重新勾勒出那种我见犹怜却又带着一丝坚韧的神态。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净室,步伐变得坚定起来。
回到暖阁,李隆基恰好醒来,正揉着额角,面色依旧疲惫阴沉。
“陛下醒了?”杨玉环软语上前,亲手端过温着的参汤,舀了一勺,轻轻吹凉,送到李隆基嘴边,动作温柔依旧,眼神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李隆基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叹了口气:“国事艰难,让爱妃受累了。”
“陛下说的哪里话。”杨玉环放下汤盏,轻轻为李隆基按摩着太阳穴,声音柔婉却清晰,“臣妾一介妇人,不懂军国大事,只知道陛下是天子,是真龙。真龙岂会因区区泥鳅翻腾而离了它的龙潭?”
李隆基微微一怔,看向她。
杨玉环迎着他的目光,美眸中水光潋滟,带着无比的依赖和信任,继续说道:“长安是陛下的长安,是大唐的根。臣妾听宫里的老嬷嬷说,当年太宗皇帝面对突厥大军兵临城下,也未曾离了长安一步,最终励精图治,换来天下太平,四夷宾服。陛下文韬武略不输太宗,如今更有关隘雄兵,只要陛下坐镇长安,天下忠勇之士必云集响应,区区安禄山,何足道哉?”
她巧妙地将李隆基与太宗相比,又点出“离了长安就是失了龙根”的暗示,更用“天下忠勇云集响应”来激发其天子自尊。
李隆基浑浊的眼中果然闪过一丝光亮。是啊,他是谁?他是开创了开元盛世的李隆基!岂能像丧家之犬般弃都而逃?那岂不是正中安禄山下怀,让天下人笑话?
“可是…洛阳已失,潼关……”李隆基仍有犹豫。
“潼关天险,哥舒翰老将军威名赫赫,必能阻敌于关外!”杨玉环语气坚定起来,这是杨晓纸条上强调的重点,也是她必须让皇帝相信的,“陛下,此刻万民皆翘首以盼,望着大明宫的方向。陛下若稳,则天下稳;陛下若……若有丝毫动摇,只怕才会真正的人心涣散,让忠臣义士寒心,让宵小之辈有机可乘啊!”
她说到这里,适时地低下头,露出优美却脆弱的脖颈,声音带上一丝哽咽:“臣妾…臣妾只是害怕,若离了这长安城的庇护,外面兵荒马乱,臣妾死不足惜,可陛下万金之躯…还有这大唐的江山社稷…”
美人垂泪,忧心社稷,更是为了皇帝自身安危。这一番组合拳下来,李隆基的大男子主义和保护欲彻底被激发起来。
他猛地握住杨玉环的手,沉声道:“爱妃所言有理!是朕一时心急,失了方寸!朕是大唐天子,岂能未战先怯!高力士!”
“老奴在。”高力士如同鬼魅般应声出现。
“传朕旨意:即刻起,朕坐镇长安,督师讨逆!命哥舒翰谨守潼关,无朕亲令,绝不可贸然出战!命郭子仪、李光弼等部,速速率勤王之师,夹击叛军!再有敢言弃都西巡者,视同惑乱军心,严惩不贷!”
“遵旨!”高力士躬身领命,目光飞快地扫过一眼旁边的杨玉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贵妃娘娘…似乎和刚才不一样了?这番话,可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
旨意迅速传下,原本弥漫在皇城中的恐慌和逃跑主义气氛,为之一肃!至少表面上,皇帝重新展现了坚守的决心。
消息灵通的朝臣和各势力第一时间收到了风声,反应各异。
东宫内,太子李亨听完禀报,面色阴沉地捏碎了手中的茶盏。“是谁?是谁在背后给那个蠢女人出的主意?!”他原以为可以借此机会逼父皇西逃,在路上更好动手除掉杨家,没想到杨玉环竟能说出如此一番“深明大义”的话来,打乱了他的步骤!
杨国忠府上,刚刚如同热锅蚂蚁的杨丞相,听到宫内传出的消息,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虽然不明白妹妹为何突然如此“明事理”,但这无疑是给岌岌可危的杨家打了一剂强心针!他立刻抖擞精神,开始以“坚决拥护陛下坚守”的姿态,大肆抨击那些之前暗示西逃的官员,试图重新掌控话语权。
而贵妃院内,得到心腹女官悄悄回报的杨晓,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几乎湿透。
第一步,总算暂时稳住了!至少,不会立刻仓皇西逃,给了自己更多周旋的时间。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潼关能否守住?哥舒翰会不会被逼出战?太子党的阴谋下一步会指向哪里?高力士这个老狐狸到底站在哪一边?还有…姑姑经过此事,能否真正成长起来,成为自己在宫中的可靠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