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的灯光被调得很暗，只留下一盏书桌上的台灯，在堆叠的文件和书籍旁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窗外的城市已经彻底沉睡，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雨后的空气带着凉意，从微开的窗户缝隙渗入，轻轻拂动厚重的窗帘。
陆昭没有开空调，房间里有些闷热，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他穿着深色的丝质睡袍，坐在书桌前，指尖夹着一支已经燃烧过半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摇摇欲坠。他没有抽，只是任由烟雾袅袅升起，在台灯的光柱里扭曲、消散，像无形的幽灵。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棕色皮革笔记本，封面的皮质已经磨损，边角有些翘起。笔记本旁边，放着一个扁平的银色烟灰缸，里面已经有几个烟头。
他伸出左手，用指尖轻轻捻起烟灰缸旁边的一张照片。照片是拍立得的那种，边缘有些泛黄，成像带着那种旧照片特有的柔和颗粒感。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女人是周雅，年轻时的周雅，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条素雅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脸上带着一种陆昭从未见过的、明媚而略带羞涩的笑容。她的头微微偏向身边的男人。那个男人也很年轻，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搂着周雅的腰，笑容爽朗，眼神明亮，充满了那个年纪特有的、未经世事的自信和朝气。那是林建国。在陆昭所知的故事里，是那个破坏了他母亲幸福、最终导致他家庭支离破碎的“第三者”。
陆昭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照片上，尤其是林建国的脸上。他的眼神很复杂，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却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暗流。有冰冷的审视，有刻骨的厌恶，还有一种……极其隐蔽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比较和嫉妒的情绪。照片上的林建国，英俊，充满活力，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而这一切，在陆昭从小被灌输的认知里，是建立在牺牲他母亲幸福的基础上的。
他看了很久，直到指尖的烟灰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断裂开来，簌簌地落在桌面上，散开一小片灰白。他这才动了一下，将烟头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拿起照片，用两根手指捏着，凑到台灯的灯罩边缘。照片的一角接触到的炙热的灯泡，迅速卷曲、变焦、发黑，一股塑料燃烧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火焰迅速蔓延，吞噬了林建国搂着周雅的手臂，吞噬了他那张笑脸，最后将整张照片化为一小撮蜷缩的、黑色的灰烬。
他松开手，灰烬落在烟灰缸里，和烟灰混在一起。空气中还残留着那股难闻的气味。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一个金属打火机，再次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吸入肺中，仿佛要用尼古丁的味道压掉那股焦糊味。
然后，他翻开了那个皮革笔记本。笔记本的内页有些泛黄，字迹是两种不同的墨水颜色，一种更陈旧些，是蓝黑色的钢笔字，另一种是近期的黑色签字笔字迹。他直接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那里有一段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话，字迹有力，带着一种锐利的角度：
「接近猎物第一步：成为她渴望的影子。模仿，然后超越。让她在熟悉感中放松警惕，在差异处感受到更强烈的吸引。影子没有实体，所以可以无限贴合，无限侵入。」
在这段话的下面，还有几行更小的字，像是备注：
「观察目标：对稳定关系的疲惫，对常规亲密关系的潜在不满。突破口：创造“安全的危险感”。」
「注意：林深的习惯细节（香水品牌？常用语？小动作？）。需要更具体的模仿样本。」
陆昭的目光扫过这些字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在阅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技术手册。他拿起笔，在“模仿样本”几个字下面划了一条线。然后，他翻到笔记本更前面的几页，那里贴着几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像素不高的照片，像是偷拍的。照片的主角是林深和周晚。有一张是两人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交谈，林深的手随意地搭在周晚的椅背上；有一张是他们在公园散步，林深侧头听周晚说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还有一张比较模糊，似乎是晚上，林深送周晚到公寓楼下，轻轻拥抱了她一下。
陆昭的指尖在这些照片上划过，最后停留在林深的那张笑脸上。他的眼神依旧冰冷，但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他拿出手机，调出一张最近拍摄的照片，是周晚在公司茶水间泡咖啡时的侧影，光线很好，捕捉到了她微微蹙眉思考的神情。他将手机放在笔记本旁边，让周晚的侧影和林深的照片并排在一起。
看了一会儿，他合上笔记本，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线条清晰利落，却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硬。
书桌的一角，放着一个精致的玻璃香水瓶，里面是琥珀色的液体。瓶身上的标签印着某种北欧冷杉的图案和一行外文。那是他常用的雪松调香水。他伸手拿过瓶子，打开瓶盖，在空中轻轻喷了一下。清冽干燥的木质香气瞬间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味，迅速压过了之前照片燃烧的焦糊气和烟草味。这股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冰冷，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
他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香气，仿佛从中汲取着某种力量。然后，他拿起手机，找到周晚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内容很简短，公事公办的语气：
「周经理，明天上午十点，关于东辰集团那边新动向的应对方案，我想先跟你单独沟通一下，方便吗？」
他按下发送键，然后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整个过程流畅而冷静，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城市的霓虹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晕染开，显得迷离而遥远。他的身影映在玻璃上，与窗外的夜景重叠，显得有些孤独，又充满了某种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他就这样站了很久，直到台灯的定时开关自动熄灭，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静止的轮廓，像一尊沉浸在夜色里的、冰冷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