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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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辰时的洛水码头,天光未明,寒意刺骨。

沈青君裹紧徐岩给的羊皮袄,跟着十余名临时招募的账房、文书,在漕帮一名小头目的带领下,踏着冻得硬实的积雪,走向停泊在河湾深处的一排大型漕船。这些船吃水颇深,船身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煤灰味,以及一种货物堆积特有的、陈腐与新鲜交织的气息。

她的临时腰牌在腰间轻轻晃荡,木质粗糙,上面那道波浪纹却清晰可见。她低眉顺眼,混在人群中,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其他为了几文钱奔波劳碌的寒门学子或落魄文人无异。

领队的小头目姓胡,是个嗓门洪亮、面色赤红的汉子。他将众人带到最大的一艘漕船旁,指着船上正在被苦力们用绳索、撬杠缓缓卸下的、一块块灰褐色、大小不一的石块,大声道:“都瞧清楚了!这就是‘压舱石’!瞧着不起眼,可每一块都有数,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损耗多少,都得给老子记得明明白白!谁要是出了岔子,扣工钱是小事,仔细你们的皮!”

压舱石,顾名思义,是用来稳定空载船只的配重。漕运北上时多载粮盐布匹等轻货,南下时为防船只倾覆,便需装载这些沉重的石块。这些石头本身价值不高,但其运输、交接的过程,却往往被用来夹带、隐匿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或是私盐,或是铁器,甚至可能是……禁药。

沈青君的心微微提起。她知道,自己的机会就在这里。清点、记录这些看似普通的石块,正是观察漕帮运作细节,寻找异常的最佳位置。

她被分配与一个姓王的老账房搭档,负责记录其中一艘船的卸货数量与编号。王账房年近花甲,头发花白,戴着副断腿后用棉线绑住的老花镜,性子有些迂腐,但算账极为认真。沈青君乐得如此,她需要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掩护。

工作枯燥而繁重。苦力们喊着号子,将沉重的石块从船舱抬出,放在岸边的空地上。沈青君和王账房便需上前,核对石块上模糊的原始编号(有些是刻上去的,有些是用颜料写的),记录在册,再由专门的人用红漆重新标记,分类堆放。

河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沈青君握着冰冷的毛笔,手指冻得僵硬,墨汁在砚台里都几乎结冰。她不得不写几个字就呵一口气,搓搓手。王账房倒是颇为敬业,眯着眼,凑得很近去辨认那些模糊的编号,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甲字柒号……嗯,对上了……戊字叁号,这漆都快掉光了……”

沈青君一边记录,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她注意到,并非所有的压舱石都被随意堆放。有几批编号特殊、石质似乎也略有不同的石块,被单独放置在离那栋波浪旗木楼较近的一片区域,由几名看起来更精干的帮众看守着,清点记录的人也换成了帮内的核心账房。

那里,会不会就藏着猫腻?

中午,漕帮提供了简单的饭食——两个杂粮馒头,一碗飘着几点油星、能照见人影的菜汤。众人围坐在背风的船舱里,就着热水,狼吞虎咽。沈青君小口吃着馒头,耳朵却竖起着,捕捉着帮众和工头们的闲聊。

“今年这雪可真邪性,河面封得死,南边最后这几船石头,卸起来真他娘的费劲!”

“费劲也得卸!陈管事交代了,年前必须清完库,特别是‘丙字库’那边,一点都不能耽搁!”

“丙字库?不就是堆放那些……”

“嘘!少打听!吃你的饭!”

丙字库?沈青君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那些被单独存放的石块,似乎就是运往丙字库的。

下午的劳作依旧。临近傍晚,天色愈发阴沉,眼看又有一场大雪将至。胡头目吆喝着让大家加紧干活。沈青君趁着去船尾方便的机会,装作系鞋带,快速扫视着船舱角落那些尚未卸下的压舱石。她的目光,突然被几块堆在角落、与其他石块略显不同的石头吸引。

那几块石头颜色更深,近乎青黑,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难以清洗的、暗红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颜料?或者是……别的什么?而且,它们的编号前缀,正是“丙”字!

她的心猛地一跳。直觉告诉她,这些石头不寻常。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沈青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旧棉袍、身形瘦削、微微佝偻的老者,正提着一个不大的木箱,在一个帮众的陪同下,朝着那单独存放丙字石块的区域走去。

那老者约莫五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文弱气质,但眉眼间却笼罩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与惊惶。他的动作有些迟缓,脚步虚浮,似乎身体并不好。

是他吗?孙德海?

沈青君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不敢确定,但此人的气质,与徐岩描述的、那个从奉常寺被贬黜的前官员,隐隐吻合!

她强压下激动,迅速系好鞋带,若无其事地回到工作岗位,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那个灰衣老者的方向。

只见那老者走到丙字石堆旁,在几名看守帮众的注视下,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木箱。箱子里似乎装着些瓶瓶罐罐和小刷子之类的工具。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丙字编号的石块,用刷子轻轻扫去表面的浮尘,又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许无色液体,滴在石块的暗红色斑点上,然后凑近了仔细观察,甚至还拿到鼻端嗅了嗅。

他的动作专注而熟练,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仔细,仿佛在鉴定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检查某种危险的证物。

他在干什么?清洗?还是在检测那些斑点是什么?

沈青君的心念急转。孙德海在奉常寺任职,奉常寺掌宗庙礼仪,但也涉及一些宫廷器物、甚至……药物的管理和鉴别!难道他是在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漕帮处理这些可能夹带了违禁品的压舱石?或者说,他是在确认,“相思子”是否还安全地隐藏在其中?

这个发现让她背脊发凉。如果孙德海真的是在为漕帮(或者说,为他背后的势力)处理这些禁药,那么他此刻的行为,无疑是在销毁证据,或者确保其隐匿性!

她必须想办法接近他,确认他的身份,并设法从他口中套取信息!

机会稍纵即逝。那灰衣老者检查了几块石头后,似乎并未发现异常,便将工具收回木箱,对旁边的帮众点了点头,便在另一名帮众的护送下,转身朝着码头棚户区的深处走去。

他要回去了!

沈青君心急如焚。她不能跟丢!但此刻她若擅自离岗,必然引起怀疑。

就在这时,胡头目大声喊道:“今天到此为止!收拾家伙,回去交牌对账!”

收工了!

沈青君如蒙大赦,连忙帮着王账房收拾好笔墨纸砚,随着人流,快步朝着那栋波浪旗木楼走去。她必须尽快交还工具,然后想办法跟踪那个灰衣老者。

交还工具、核销账目的过程异常缓慢。负责核对的帮众漫不经心,队伍排得很长。沈青君焦急地看着窗外,天色正迅速暗下来,雪花又开始飘落。那灰衣老者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棚户区中。

终于轮到她,她快速办完手续,领了今日的三十文工钱,将临时腰牌交还,便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木楼。

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码头区域已是人影稀疏,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风雪中摇曳。哪里还有那灰衣老者的踪影?

沈青君站在风雪中,一阵茫然与挫败感涌上心头。线索就在眼前,却眼睁睁看着它消失。

不,不能放弃!

她回想起那老者离去的方向,是棚户区的深处,那里巷道错综复杂,但并非无迹可寻。他身体不好,走路不快,又有人陪同,目标应该不小。

她定了定神,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快步追了过去。棚户区的道路泥泞肮脏,积雪被踩得乌黑,两旁是低矮破败的木板房,窗户大多用破布或草帘遮挡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和模糊的说话声。

她一边走,一边仔细辨认着地上的脚印。新旧脚印混杂,难以分辨。但她注意到,在某些岔路口,似乎有一深一浅两种比较清晰的脚印,一直向着棚户区更深处延伸。浅的脚印较小,像是普通帮众的,而那个略深、略显拖沓的脚印,会不会就是那灰衣老者的?

她不敢确定,但这是唯一的线索。她咬紧牙关,沿着那串脚印,继续深入。

越往里走,环境越发杂乱,灯火也越发稀少。寒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发出呜咽般的怪响。沈青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袖中的匕首已然出鞘半寸,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终于,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她看到了一间孤零零的、比周围更加破败的木屋。屋门紧闭,窗户里没有透出丝毫光亮。而那串脚印,赫然消失在木屋的门前!

是这里吗?

沈青君屏住呼吸,缓缓靠近。木屋寂静无声,仿佛无人居住。但她能闻到,空气中隐隐飘散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药味。

是了!孙德海身体不好,又在接触那些可能带有毒性的东西,屋里有药味再正常不过!

她站在门外,心跳如鼓。是直接叩门,还是另寻他法?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木屋旁边另一间稍好些的屋子里,走出一个端着盆倒水的妇人。那妇人看到沈青君站在孙德海门口,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

“你找谁?”妇人声音粗哑地问道。

沈青君灵机一动,连忙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容:“这位大娘,请问……孙先生是住这里吗?我……我是他远房侄女,从南边来投亲的。”

“侄女?”妇人上下打量着她,眼神狐疑,“没听孙先生提起过啊?他性子孤僻,很少与人来往。”

“家里遭了灾,实在没办法了……”沈青君低下头,努力挤出几滴眼泪,“听说阿叔在这里,就一路寻来了……大娘,您行行好,告诉我阿叔是不是住这里?他……他还好吗?”她的话语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与她之前对王账房等人说的官话略有不同,这是她刻意模仿那日所救老者的口音。

妇人见她形容狼狈,言辞恳切,不似作伪,警惕心稍减,叹了口气道:“孙先生是住这儿。不过他身子骨不好,前些日子还咳了血,这会儿怕是睡下了。你也别怪大娘多嘴,孙先生他……唉,日子过得也艰难,怕是帮衬不了你什么。”

咳血?沈青君心中一动,这与她观察到的孙德海身体状况吻合。

“没关系,没关系,能找到阿叔就好……”她连忙说道,“我就在外面等等,等阿叔醒了再说。”

妇人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她可怜,也没再说什么,端着盆回屋了。

沈青君退到巷口的阴影里,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蹲下,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风雪更紧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离开。孙德海就在里面,这是她距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她必须等。

等他出来,或者,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进去与他“相认”。

怀中的潜鳞令碎片冰冷依旧,但沈青君的心,却因为猎物的临近而灼热起来。

黑夜与风雪,掩盖了杀机,也掩盖了一个孤身女子,那执拗而危险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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