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庭院中的尸体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赵桓的问题悬在两人之间,是冲着她,还是冲着他?这关乎着接下来的应对,也关乎着两人这脆弱同盟的根基。
凌霜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尸体旁,再次蹲下,不顾血腥,仔细检查刺客的指甲缝、鞋底、耳后、发髻等细微之处。动作专业而冷静,仿佛在勘查一个普通的罪案现场。
赵桓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月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一种与他认知中所有贵女都截然不同的气质,让她此刻显得既神秘又可靠。
“未必是二选一。”凌霜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或许,是冲着我们‘两个人’来的。”
她站起身,指向刺客的鞋底:“鞋底沾着一种特殊的红色黏土,汴京城内,只有城西烧制琉璃瓦的官窑附近才有。他潜伏在那里,直到入夜才动身。”
她又指向刺客的右手虎口和食指内侧:“老茧厚实,是长期使用某种制式兵器,我推测是军中常用的横刀。但他指甲修剪整齐,指缝干净,没有普通军士的污垢,更像是……某个权贵之家私蓄的、训练有素的护卫或死士。”
最后,她拿起那块冰冷的令牌,借着月光仔细摩挲其上的纹路:“令牌材质普通,是市面上流通的黑铁,但边缘处有细微的、反复摩擦的痕迹,像是经常被拿出来查看或使用。正面无字,背面……”
她将令牌翻过来,指尖在背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令牌背面竟然弹开了一个薄如蝉翼的夹层!
赵桓瞳孔微缩,上前一步。
夹层之内,并非预想中的密信或符号,而是刻着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图案——那似乎是一座极其简略的塔形建筑,塔下还刻着几道波浪。
“这是……”赵桓眉头紧锁,盯着那图案,脑中飞速搜索着与之相关的信息。塔,波浪?汴京附近有塔临水的地方不少,但如此简略的图案,更像是一个只有特定人群才懂的暗号。
“一个地点,或者一个组织的标记。”凌霜合上夹层,将令牌递给赵桓,“刺客的目标可能是我今日的举动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让他们急于灭口;也可能是王爷您……某些隐藏的动向,引起了对手的警觉,故而派人试探,或者干脆就想一劳永逸。而我们的结合,让他们觉得时机到了,可以一石二鸟。”
她的分析冷静而客观,完全跳出了个人恩怨的范畴,站在了一个更高的格局上。
赵桓接过令牌,感受着金属冰冷的质感,心中波澜起伏。他发现自己开始习惯,甚至依赖她这种超乎常人的冷静和洞察力。
“所以,在你看来,当务之急是找出这图案代表的地点或组织?”赵桓抬眼看向她。
“是,但不全是。”凌霜摇头,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当务之急,是处理掉这个麻烦,并且让幕后之人知道,他们的行动失败了,而且……踢到了铁板。”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唯有展现出足够的力量和反击的决心,才能让暗处的老鼠有所顾忌,为我们争取查明真相的时间。”
赵桓深深地看着她,这一刻,他心中那点因为被她看穿伪装而产生的别扭和警惕,忽然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惊涛骇浪中,终于找到同舟共济之人的微妙感觉。
“德安。”赵桓沉声唤道。
一直守在院外、心惊胆战的德安连忙小跑进来,看到地上的尸体,吓得腿一软,但还是强撑着:“王爷……”
“处理干净。”赵桓语气淡漠,带着一丝杀伐决断,“找信得过的人,做成流匪入室行窃,被护卫格杀的模样。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奴才明白!”德安连忙应下,招呼了两个心腹小太监,手脚麻利地开始搬运尸体,清理血迹。
吩咐完德安,赵桓转向凌霜,语气缓和了些:“今夜之事,多谢。”
若非凌霜警觉且身手过人,他即便有弩机在手,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这等高手近身,后果不堪设想。
“不必,自保而已。”凌霜语气依旧平淡,“王爷若真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你早知道府中不太平,为何还纵容至此?以你的能力,即便要藏拙,也不至于将自身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这是凌霜一直以来的疑问。一个能认出点穴、私藏弩机、眼神锐利的男人,绝不可能对府中的魑魅魍魉一无所知。
赵桓沉默了片刻,走到院中的石凳旁坐下,月光洒在他身上,竟显出几分孤寂。
“王府如同一面镜子,映照着朝堂。”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若王府铁板一块,水泼不进,那我在父皇和太子眼中,便不再是那个无害的、需要冲喜续命的病秧子。有些漏洞,看似危险,实则是诱饵,也是……通道。”
凌霜瞬间明了。他在钓鱼,也在通过这些“漏洞”,向外界传递他想传递的信息,甚至接收他想接收的信息。这是一种走钢丝般的平衡术。
“但如今,这平衡被你打破了。”赵桓抬头看她,目光复杂,“你这把火,烧得太旺了。”
“破而后立。”凌霜走到他对面坐下,“王爷既然选择与我合作,就应该料到,我不会按常理出牌。温水煮青蛙固然稳妥,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与其等别人将刀架到脖子上,不如主动把水搅浑,看看最先沉不住气的,是谁。”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王爷的‘病’,总不能一直装下去吧?总要有‘好转’的契机。还有什么,比冲喜王妃带来‘福运’,连同王爷的身体和王府气象都一并革新,更顺理成章的呢?”
赵桓怔住了。他没想到,凌霜连他后续“病愈”的借口都替他想好了!这个女人,不仅有能力破局,竟还有心思为他铺设后路?
就在这时,德安已经手脚利落地将庭院恢复了原状,除了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几乎看不出片刻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生死搏杀。
“王爷,王妃,都处理妥当了。”德安躬身回报,脸色依旧有些发白。
赵桓点了点头,挥挥手让他退下。
庭院中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夜凉如水,月光清冷。经过方才的生死与共和一席深谈,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隔阂,似乎消融了不少。
赵桓摩挲着手中的令牌,看着那简略的塔形图案,沉声道:“这图案,我会派人去查。”
凌霜“嗯”了一声,也抬头望向夜空。汴京的星空,与现代被光污染的天空截然不同,繁星璀璨,却也透着无尽的深邃与未知。
短暂的沉默后,凌霜忽然想起一事,看向赵桓:“王爷,方才那刺客发射袖箭时,你为何不直接射杀他,而是射向他前方地面?”
当时情况危急,若非赵桓那一箭阻了刺客的去路,她未必能那么快将对方逼入绝境。但他明明有机会直接击杀。
赵桓闻言,侧过头看她,月光下他的眼神有些幽深。
“活口,总比死人有用。”他淡淡道,随即语气微顿,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更何况,本王也想亲眼看看,你的身手……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现在,本王大概知道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平稳的手上,意味不明。